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魂在梨花 ...
-
阳春三月,你带着几个婢女仆从去城郊外的山上踏青,不料遇到一伙劫匪。情形急迫,大家各自散开逃命,而你也偏离了大道,绕进杂草丛生的野径。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完全听不到后面有人声,你才敢停下步伐。
上山时一轮耀眼的白日还高悬在半空,踏青加上逃难花费的时间不算短,现在的太阳已经落了一半。山路弯折,你为了躲避劫匪跑远了,找不到原先的路,只能先在这条鲜有人至的路上走着。过了半晌,你累得不行,看见道旁有一座小庙,直接进去休息。庙里的和尚不在,也许是下山替人做法事了。心里还是发怵,你慌慌张张地打翻了殿中间正在燃烧的蜡烛,蜡油滴在裙摆上,像几滴凝滞的泪。扶起蜡烛时,有风穿过殿堂,你打了个寒噤。
等到晚间,庙里还是没有第二个人。你走出去张望一番。在你打算回去的时候,有个声音叫住了你。
“姑娘是找不到路了吗?”
你循声望去,两丈开外的槐树底下,影影绰绰地立着一个青年男子。天上的云朵密集,一层层捂住月亮,没有光亮,看不清他的相貌。你没敢回答,只觉得他大晚上站在这地方古怪得紧,又不敢走开,怕露了怯。他也意识到你的想法,主动从树下的阴影中走出来。“姑娘莫怕,我没有恶意。”他张开双臂,挥了挥衣袖,“在下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大可宽心。”
这人的气质确实不像凶徒。他生得昳丽,眉眼舒缓,只是皮肤白得有些不可思议,像敷了层粉。你稍微放松了警惕,承认自己是迷路了。他说:“这容易。我知道下山的路,若是相信,请随我来。”你踌躇不决,但看着他这副好模样,最终还是点头请他带路。于是他走在前面,你远远地跟着他,明明之前找了许久都没成功,这次走了半刻钟竟走回了大道。他将你带到路边便停了脚步,“姑娘可以从这里下去了,山下已经有人在等你。”
你感谢他,却又有些疑惑:“我看公子也不似寺庙中人,这山上又没有别的住户,怎么不和我一起下去?等我回家,必有谢礼。”
等你说完,他已退后到几棵老松树旁,身形在叠在一处的树影中越显朦胧。“不必这样客气,在下今日所为,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快些归家吧,已经很晚了。”他刻意略过你的问题,话是说得滴水不漏。你虽然不解,但他确实是帮了你,“那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吧,相识一场也是难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抱歉,家中简陋不便待客,若还有缘分……我们自会再见。”说到后面,他迟疑了一下,句末倒又变得坚定起来。你知道没什么可说的,道别离开。下到半山腰,你看见十几个人打着灯笼往你这里过来,走近一瞧,正是白日走散了的那几个从家里带了人来找你。众人欢欢喜喜地将你接回家,等你忙完了躺上床,想起来自己竟忘了问那男子的姓名,这下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无处可寻了,懊恼了一阵才睡着。
这次有惊无险的事情过后,你不时回想起这段经历,又派人去庙里打听,一无所获。只有一个老和尚听了仆从转述你印象里那人的外形特征,欲言又止,问起来,他缄口不言。仆从塞给他几锭银子,他推回称自己不收这些身外之物,然后叹着气反复说“莫要再问,都是因果”,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你感到不安,却也问不出个二三,还是以捐香火钱的名义留下刚才的银子,带着仆人走了。离开时,老和尚又让你留步。白花的须发遮住他的五官,苍老的声音让人判断不出他此时是什么语气。“施主,虽然事有蹊跷,然我观他并无坏心,不必担心,日后自会明了。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要问的,还是你们自己。”
出了门,你念着老和尚的话,若有所悟。你找到那日的槐树,空空如洗,倒是近处有一棵树苗不知怎的,吸引了你的视线。它的周围堆了矮小的土堆,土层没有长出杂草,一看便知是新种到这里的。
罕有人至的野外,有人栽种植物,实在奇怪,你问仆人这是什么树,无人知晓。它其实算不得树苗,不过是折下来的枝条,只有几个刚冒尖的绿芽,特征不明显。今天没有找到那个人,此刻又连这棵树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大事小事加在一起,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遗憾。“可惜我们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了解植物的,不然就能认出来了。”你随口感叹一句,一无所获地带着仆人下山了。
你不再去找,把老和尚那段话理解成对方会主动拜访,就在家里等着。可是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你一开始还有所期待,但后来逐渐遗忘了。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物。几年间,你继承家中产业,府中的人也来来往往换了一波。这日是寒食节,禁用火种,不巧的是天上的云乌泱泱一片,白天尚可,傍晚便十分暗了。也是古怪,云朵积压了一天都没有动静,到了酉时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时间不早了,你带着人打算闩上正门,走近时却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敲得很有规律。这个点有人找上门来,有些不同寻常。“门外的是谁?”你提高音量,问道。
“姑娘好,外面雨大,我没有带伞,可否让我进来暂避?”门外人答。听着是个年轻公子,他清亮的声音穿透仿佛无休无止的雨声,飘进你耳中,将这场雨带来的烦闷冲刷走些许。你觉得有什么不太合理,但还是犹豫着同意他的请求。打开门时,那人身着一袭素衣,袖上绣着枝叶和白色花朵。为了不被淋湿,他顶着几册书,抬手间衣褶交错,似被云雾笼罩的远方翠山。尽管淋了不少雨,他进来倒很是从容。书本不能挡住整个人,他散在外面的头发湿漉漉的,鬓角的水珠随着他走进来的动作轻微晃动,让你无端联想到在秋日清晨积蓄露水的花草。
雨下了很久,总是不停,还有下得更大的趋势。这样的天气,自然不好赶人,你让人给这位“不速之客”收拾了一间客房。对于他的身份,你有些怀疑,派了府中的老管家趁着送晚饭的契机探问。管家送完回来,已经打听到基本信息。他称自己叫做路辰,是从外地来参加春闱的读书人。听着天衣无缝,只是——他既然不是住在这里,赶路的人怎么会连一把雨伞都不知道带?管家听了你的话,道:“我也问了,他说是遇上山匪,为了活命,除去几本不值钱的旧书,全都给了对方。”
……好吧,这个理由也能说得过去。你没什么别的问题,却见管家脸上皱出抬头纹,“他让我跟您说,想要在这里住到春闱结束。”你想拒绝,管家接着说,“他说您如果不同意,他有足够说服您的理由。”
正说着,路辰便来了,“今日的恩情,路某必当回报。”
“可路公子遭遇抢劫,现在应该是身无分文,要怎么报答?”你径直问他。虽然留他住这一晚上是出于善心,但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也不是心软到开善堂的。
无光的正堂里,他嘴角似有弧度。“这正是我要和姑娘说的了。继续借住的请求可以委托管家老先生告诉,但理由我却必须来当面沟通,以免转述时有什么误会。除了四书五经,我也曾学得一点天象方面的皮毛。依我拙见,接下来几日都有大雨,所以即使是因为我个人原因,也不方便明日就离开。”
路辰从客房到这里,来得匆忙,还没有换一套衣服。“我是无妨,只是若真是这样,姑娘的一片善心岂非付诸东流——今天因为见不得我在外淋雨生病而容我借宿,明天我却还是生病受伤,真是对不起您了。”说到此处,他以袖掩面轻咳,眉头蹙起,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因为着凉得了风寒。
你嘴角抽了抽,他倒是会诡辩。只是……以他的长相,做出这种神态,对他完全反感不起来。“路公子说得有点道理。可你讲了这么多,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话。”你追问。
听到这句话,路辰抬头,目光如炬,你脸上竟被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看得有些发热。“方才是怕姑娘误会我的目的,故而解释。路过府中花园,见草植都长势不佳,树木有斜枝长出,似乎缺一个修理它们的花匠,在下恰好有些侍弄花草的经验,不知可否让我一试?”
他说中了,但这着实太巧合。你们这里原是有个花匠的,上周在房子后面种菜竟是挖出黄金,足够他们家几代人使用,便直接走了,一时间没找到顶替的人。除了花匠一家,这件事只有你家知道,没想到路辰能够仅凭观察发现,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你和管家商量后,同意了他的请求。
从此这座偌大的府邸上,多了一名姓路的年轻花匠。你起初对他并不放心,然而在他的照料下,家里甚至门前的植物都长势良好。每次你路过正在埋头工作的路辰旁边,即使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他就像背后也长了眼睛似的,总能精准“感应”到你,然后问一声“小姐好”——虽然是临时的,但是也算半个府里人了,于是他很丝滑地改换称呼。你也从尴尬地点头回应到心情好的时候能主动和他多聊两句,两人慢慢熟络起来。
有天吃过晚饭,你在院中散心,路辰也在。石桌边,他正雕刻着一件东西。夜里看不清,你由于好奇,坐到离他最近的凳子上打量。看起来是刚开始,即便你在旁边也看不出来形状。“路辰,你在雕什么?”你干脆问“当事人”。
“啊……是小木人。”他似乎在你说话前没有意识到你的到来,听到问题才轻讶一声。你没想到他会雕刻如此精细的物件。“掐算天气”姑且可以解读为之前本来就是连日下雨,他不过按照规律做出猜测,可他在读书之余还会打理花园、雕刻人像,真是多才多艺。你来了兴致,想看看他的水平如何,“那你可以给我也雕一个吗?就按照我的形象来。”他在你家住这么久,提一个这样的要求不算过分。
路辰的刻刀微不可察地偏移。他垂下的眸子往上,与你对视,像碧绿的两团暖玉。“好啊。”他应下,“只是我现在雕的这个已经有初步的轮廓,再去变动做出来就不好看了,第二个才能做你的,小姐若是等不及,做完了我托你的侍女送到你那里。”你表示不急,看他怎么做这两个小木人。你想到刚才没看清的事情,“外面没有灯,这么细致的活,做久了眼睛都要看坏了,你回房里做吧。”
你跟着路辰去他那里。路辰还是住的客房,只有一间卧室,没有多余的房间,等到关门后,你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不得体的事,但是也不便说走就走,只好就这么坐下了。
他没有别的工具,只用一把常用的长柄小刀。木屑被掸进土地里,等自然腐化后便可“化作春泥更护花”。刀片翻腾,转出几个螺旋的刨花。你嫌它挂在路辰手边碍事,顺手扯下,断开的刨花以挠痒般的力度绕过他腕上,路辰下意识看过来。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你却倏地红了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清楚原因,“我怕这个影响你,就替你拿下来了。”
路辰依旧温和,“我懂的。”他对这个小插曲没有放在心上。一盏茶的时间后,小木人已经成型,只差最后几步。也许是因为接近尾声,路辰的精神不再紧绷,分出心神和你搭话。“您现在是一家之主,尽管年轻,家中却无人不服,想必是下了一番功夫立威的。”他顿了顿,“所以在下私以为,您是主我也算是仆,刚才您没有向仆人解释这么多的必要……您平时对家仆都是这样的么?”
他问得很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你给出一个客观的答案:“没有。”
你没有注意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笑意。“所以小姐为什么要和我解释呢?”他问。你无言以对,用路辰自己的话“以牙还牙”,“你不是说了,我不需要解释?所以我拒绝回答。”路辰失笑,“您倒是会举一反三,没想到我竟会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不再言语,从一个随身小包里取出小块木料,开始制作你的那个。刚才的小木人被放在一边,你刚才更多是在观察他的动作,这一看才发现,路辰先雕的是他自己。他雕到“你”的手臂处,忽然停下,“您拿走的刨花可还在么?”你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在我这里。”
“正好。这些刨花我有用处,还请小姐替我保存一会儿。”他转刀,给小木人的手定型。
路辰在“你”的雕刻上花费了比自己更长的时间,成品也更加灵动。大功告成后,两个小木人并排放,瞧着很是般配。你突然懊悔,早知道他本来做的是以他自己为原型的,就不让他给你也做一个了……现在这样多么冒昧。你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迅速“夺走”你的小木人,说着“谢谢”就想走。路辰轻轻扯了一下你的衣袖,“且慢。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完成。”他没有使用半分力气,你却乖乖坐回来。
他向你要来刨花,又在小包里找到一支像是胶水的东西,你问他那是什么。路辰拧开盖子,“我说它是用刨花做的,你会信吗?”
他并没有真的要问你的意思,直接解释:“这是用热水浸泡刨花制成的刨花水,可以固定发型,滋养发源,是我过去游历时学到的,可惜这门手艺一直派不上用场。虽然黏性不算强烈,但现在也够用来完成接下来的步骤。”
说着,路辰将短的刨花裁成碎片,长的则揉成细条,再用刨花水粘贴,做出几枝芍药,小心翼翼地放入小木人圈起的手掌心。“刨花于雕刻是废弃的材料,于这手中的芍药却是创生的源泉,是不是很有趣?”说着芍药与刨花,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你身上。
“这种变废为宝的手艺确实很有趣,路公子今天让我开了眼界。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如今不过二三月,你是怎么想到在争奇斗艳的百花中,看上还没有形成花苞的芍药?”你回答了他的问题,又抛出另一个问题。你心里隐隐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路辰的笑容凝滞了,但很快恢复如常。他下了决心似的“交代”原因,“恰恰是因为这样,我才选择了它。等到它开放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今日以此代花,放在‘你’手里,是不是可以算作我提前将芍药送给你?芍药因其绰约得名,勉强配你,你不喜欢,我还可以做出来别的,或者我多做些不同的装饰,随你更换。”
“我很喜欢……不是,总之你做的芍药很美丽,你别多心……”你听了这一大段,眼见路辰讲到最后越发流露出失落的神色,赶紧拦住,防止他继续胡思乱想,扭转对话的走向,“可是芍药又名‘将离’,你选它寓意是不是不太好?”
“您说得不错。路某承蒙关照,能借住这么多天,认识您和这里的其他人,已经是一件幸事。然我来此赴考,是为了却心事,考完也就没有理由再死乞白赖地留在您家,无论能否中举,我都会走——确实是将要离开。”
听到他这么说,你忍不住想要挽留。你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你能感受到,路辰不是坏人,况且花园交给他打理,今年开的花比往年都繁茂,留下他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你对他说:“路辰,留下吧。”
仿佛说不完的临别赠言突然卡顿。路辰此刻的眼睛有星星点点的光在跃动,让你联想到被人领养带回家的流浪小动物。“您确定?真的可以吗……”话都放出来了,你大方拍板,“当然可以,我可是一家之主,我要留下你,还有人赶你走不成。”
路辰目不转睛地看着你,搞得你都有点不太自在了。“……谢谢您。”他闭上眼,你被他抱住。只是维持这个姿势,他与你始终隔着一寸左右的距离,没有身体的接触,但你能嗅到他外袍染上的淡淡香气,泛着涩的树叶味道与发甜的花香中和,让你情不自禁想闻得更清楚。他像是有心灵感应的能力,主动凑到近前。这次,你真的靠在路辰胸前,气氛无比暧昧。夜风微凉,在你以为接下来会发生画本子里面的故事时,路辰注意到你的鼻尖冻得有点红,他松开手,合上窗户,“是我疏忽了,让小姐吹了这么久的冷风。我去烧炭盆吧。”你拦住他,“没事,不用烧了,现在很晚了,我要回自己那里——不过你要是也冷就尽管烧,家里的炭够用的。”
听到你说要回去,路辰没有留你的理由,只是自言自语,“我只身来到这里,与其他人也很少接触,只有您愿意和我聊这么多、看我雕刻……我可能真的很贪心,总想着要是您能再陪我坐一坐,该有多好呀……”
“咳咳……等到要就寝,我再回去,你先别说了。”你看不得路辰这个模样,让他打住。你们无言地看着彼此,此时无声胜有声。不知过了多久,大街上的打更人敲着铜锣,二更的梆子声越过高墙,仿佛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个时辰很多人已经睡了,再不回去管家就要找人,你开门借着夜色的掩饰离开,他伫立门前目送。这个夜晚的故事,是独属于你们两个人的。
路辰已经在这里留了一个月,并无任何异样。那天之后你们并不经常碰面,他每日清晨天将亮先打理花园,饭都不用就出门去书斋借阅书籍,等到暮色沉沉才回来,你能遇到他也是因为一早就要起来处理大小事务。他这般勤勉,人们纷纷称赞。有回看到众人聚在凉亭闲聊,路辰也在旁边,你跟着别人夸了路辰,本来专注阅读的他放下手中卷起的经书,“小姐谬赞了。”你只当他又在谦虚,随口接道:“没有啊,你这么努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他忽地轻笑,眸中是你看不懂的含义,“您还记得那芍药吗?我若将其做成寻常大小,谁又能想到那栩栩如生的芍药是刨花粘成,并非真正的花?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也未必有您想得那么好。”
被路辰两次“反驳”,你较真的心思起来了,“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实’?”
“偶然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所以如果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妨多观察看看,或者套一套我的话,说不定你要的‘实’正在其中。”
……他的说话方式真的很特别。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耳朵有些发热,拨了拨边上的发丝挡住,板起脸回答:“我相信日久见人心,路公子的为人,日后自见分晓。”路辰以书抵住嘴边,重复你的话,“嗯,日久见人心。”他着重强调了那句古语,每个字拖长的读音像是转了几道弯。你没有深思,很快走了,他在背后看着你,声音小到所有人都没听见,
“……是啊。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必定会来日方长的,一切都来得及。”
春闱如期举行。第一日,路辰出门前,你祝他蟾宫折桂。比起你认识的那些名门望族里的考生,穿着普通的他倒更像是见过世面的贵公子,显得很是冷静——几乎让你产生了他对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试并不怎么在乎的错觉。
笔墨纸砚是考官统一发放的,路辰便两手空空地向外走。管家拿着一个包袱跟出去提醒他,“路公子是不是忘了带份干粮?”他愣了一瞬,旋即转身接过包袱。“多谢。若非管家老先生提醒,今天想是我过分紧张,竟要忘了。”路辰调侃似的自嘲一番,又向在门口送行的人们施礼,终于坐上马车。
春闱期间考生住在贡院不得外出。路辰不在的几天里,花园没什么变化,但你第二天就觉得处处不顺眼。考完你有意去接他,想到自己的身份打消了这个想法,派小厮去了。在上百名书生中,路辰挤出贡院的大门,看到面熟的小厮和马车等在外面。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又平静如水,甚至庆幸起来——在这里一场接一场地考试,好好的人也会被摧残得憔悴,幸好你没有来,他没有在你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路辰回来后,先洗漱更衣,将自己收拾好再去找你。你们客套地寒暄,你问他贡院里面是什么样,他问你花园里的植物如何,顾左右而言他,真正想说的反而被封锁在嘴边。你眼珠一转,问一边的管家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老管家被支开,去厨房查看,你们都轻松了不少。其实没什么影响,只是有第三个人在这里,想光明正大说出心里话的人难免心虚。
路辰主动引起新的话题:“刚才光顾着问花园了,府上的人我倒是没来得及问问,近日可好?”他说得冠冕堂皇,目光却不曾从你发簪上镶的宝石挪开。没有直接看你,可你知道他话语中的指向性。“都很好。”你说,“大家都在关心这次春闱,闲聊也经常提到你。”
“……那您呢?”所谓的“大家”里,有没有您的名字?
“我这几天也在替你照看花园啊。”你学会了路辰的说话艺术,巧妙地回答道。你一个大小姐,总不能说“我也关心你”这种“不讲廉耻”的话吧?
他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会心一笑,“我这个当下人的,活计让小姐来做,是我的失职。不过您这么说,我倒是现在便想去看看,花园在您的照顾下,会是什么样了。您如果不忙,可以陪我去么?”
你当然和路辰去看花园了——这只是因为你刚好不忙又无事可做。这地方本身没什么好看的,但可以完美避开即将折返的管家。你们散漫地走着,到了一棵梨树前,你问出一个憋了几天的问题:“路辰,我记得这里原先是片空地,你什么时候种的梨树,看起来长了很多年才有这么高。”
路辰的表情略微恍惚,他温声为你讲述这棵树的来历,“您可还记得几年前在城郊山上看到的树苗?”
一句话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库。“是它?”你震惊,“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见过它,又怎么会把它移栽到这里?”
“因为我当时也在,只是您没有注意。这棵树是我种的,既决定要留在这里,就也把它带过来了。现在我有新家了,我的树也有了新主人……您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不会。你是个优秀的花匠,花园给你打理,我不会多管,而且这梨树已经长了许多花苞,开花以后一定很好看,我很喜欢。”
还不待路辰反应,话锋一转,你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你当时与我并不认识,为何记得这么清楚?你又为何过了这么多年来到这里,那天下雨,刚好找上我家?”
他被你这连珠炮似的质问怼得脸上变幻莫测,唯独没有慌张。“您记得当时的树,可记得当时的人么?在寺庙旁……”
寺庙……你试探着问,“你是给我指路的好心人?”
路辰缓缓点头。你想不到会是这样,心里转了百八十个弯。“我一直都很感激你,那个时候想上门拜访,你不想告诉我住址,如今主动前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你说换个新家,难道是你家里有什么变故?”
“并没有。”他说。“真的吗?你是我的恩人,我肯定会帮你的。”你不太相信,如果不是,怎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
看你在脑补之后对他一脸同情,路辰无奈。他正要说话,却猛地裹挟着你往一个方向挪动,示意噤声。这个位置是梨树与一座假山的夹缝,对外面来说是个死角,缺点是死角的范围很小,你们刚才说话是面对面的,所以此刻你们不得不挤到对方面前凑合。
外面走过两三个平时爱说些家长里短的老头老婆子,偏偏因为年纪大,在这个长幼有序的家里,连你这个当家的也不好多说什么。等他们走远,路辰后退一步,让两人有了正常站立的空间,但还是比之前离得近。他眨眨眼,“方才在下唐突了。只是您也知道,他们喜欢搬弄是非,即使我们只是正常说话,被这些人传出去恐怕也变了味道。”你能理解,没有追究,让他把刚才要说的话说完。他却无端笑了,低低地与你耳语,
“我不会对您说谎。我只是想来找您,我想再见见您,这个理由足够吗?”
他在说什么……你不敢去深想这席话的意思,想要躲避他和雨天在大堂里一样灼热的目光,然而你们太近了。你抬头,看到的是他因不安而滚动的喉结;低头,看到的是他在匆忙带你躲进角落时弄乱敞开的领口。在你躲避的间隙中,路辰这个终于找到时机似的“步步逼近”,“您如果不懂,我可以更明确地告诉您:我的意思是,我爱您。因为这份爱,我已经焦灼地等待了这么多年,只是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无法离开那里……千日以后,我终于得以来到您身边。”
看你没有推开他的打算,他进而牵起你的一只手,将你抵在假山被打磨过的平整面的同时,另一只手护着你的脑后。一个甜蜜而轻盈的吻和花瓣一样落了下来……是啊,他的唇薄薄的,也很像花瓣。你被路辰亲得晕头转向了,他还有心思断断续续地向你讲述自己积压已久的情愫,“启程来找你的开始,我只是想着,只要见一面就好了,可我高估了我的自制力,也可以说,一见到你,我筑起的堤坝便瞬间决堤了。”
“我的贪念,原先不过是再看你一会儿,到后来,在你无意间的纵容下,它被无限放大了,我想要更久一点……直到你告诉我,‘路辰,留下吧’。我在心底把这句话反刍了无数遍,到现在,它依旧是块化不完的冰糖,每当我念诵一遍,它就会分出无限的幸福给我。难道这世上当真有永不消减的事物,不然它的分量怎么丝毫不会变轻呢……”
你们躲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拥吻之际,擦过路辰发冠的枝条上开出它生命里的第一朵花。这种植物的寿命很长,生长周期也是,通常至少三至五年后才会开花。尽管需要等待,一旦它进入花期,开出的花便只会一年胜似一年。不用醒目的色泽和浓郁的香气吸引外界,它是纯洁不渝的一抹雪,只默默结成果实,然后将从中心长出的真实捧给你。
半晌贪欢过后,你靠在路辰肩头,待你平复好心情,他提醒你,“小姐,我们该回去了。”你这才想起来还有个老管家在等着,没准已经发现不对劲,开始找人了。问题是……你将自己的手帕给路辰,刚才那一场混乱的吻让他唇边蹭上你的口脂,好似于玉树琼枝上随意挂了一匹赤练,更衬出其人玉质金相。他双手接过,用一角沾去口脂,然后折好放进袖中。“在下先替您收着这方手帕,洗好了再还给您。”他道。你还有点懵,“好……我们快走吧。”
“等一下。我想,您的口脂需要补上,这样的变化过于明显了。”路辰适时地变出一小盒,“需要我帮您吗?”你想了想,面带羞涩地点头。他笑得开心,手指托在你两边嘴角,另一只手抹了口脂,抹匀开,颜色由浓转淡,和原先相差无几。指腹摩挲过唇瓣,触感就像某种咬一口会回弹的软糕,让你的内心也软了些许。
路辰在这个过程中无比专注,注意着嘴唇的双眼不带丝毫欲望,但等到大功告成,他飞快在你脖颈上亲一下。其实在这种时刻,他更想亲一亲你的脸庞,然而刚才口脂被他亲没了,不该再弄花其他妆容。你想到那盒陌生的口脂,不理解他一个男子准备这个做什么,“路辰,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路辰生怕你误会。他给你看盒子上新拆开的包装封条,“这是我收集了花园里落下的花瓣,配合从外面买的材料做出来的,和市面上的不同,您看这盒子便知。这盒口脂,还有之前的刨花水,都是我想送给您的礼物,奈何找不到理由。不过很巧的是,虽然它们一直在我手里,但在送出之前,就已经因为您拆封了,也都只因为您使用过一次……所以,现在您可以一并收下么?”
除了这两样,还有他磨制的木梳和木簪。“是用那棵梨树的木头做的,梨树长寿,梨木梳虽然材质平凡,但用起来是不错的,而且以长寿梳顺长发,亦是对小姐长命百岁的祝福……当然,我选择送这个给您,更是作为定情信物,木簪也是。我知道它比不得您妆奁中的首饰华丽,您姑且将它当做一个小玩意,闲时想起来便取出把玩,想不起来放着就好。”路辰一件件放在你手心,你通通应下。
“还有最后一件,”他的神情变得郑重,“这也是梨木做的护身符,我已经带它去寺院开过光,希望您可以贴身戴好,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我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许它确实能够护身呢?”看着路辰这么认真的样子,你直接将它挂在身上,让他放心,“谢谢你,路辰。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他笑了笑,“您不用客气,如果真的想感谢,不如再让我……”你以为他要做什么“坏事”,下意识闭眼,等到的却是一个短暂的拥抱。
“好了。”路辰捏了捏你的手,“小姐的脸怎么又红了,是想到了什么?”
听他这样说,你觉得被他语气误导的自己倒像是个过度解读的坏人了,想瞪他一眼。
……可是这人居然用那样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吧,你认栽。路辰只是想抱抱你,路辰能有什么错?
你想和路辰错开回去,他却不肯,“不用如此。刚才有和我私下交谈的勇气,怎么一会儿就泄气了?我们来花园的路上未必没有别人看到,既是一起来的,不一起回去反倒让人起疑。”路辰的话好像很有道理,你同意了这个方案,至于他是不是因为想和你多独处一些时间才这么说,那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管家看见你们,只是问去了哪里。你装作无事发生,吃完直接回房休息了,没有节外生枝。翌日,或许因为昨天的经历有些兴奋,你起得很早,在花园遇到修剪树枝的路辰,完全是意料之内。
见护身符仍挂在昨天的位置,他眉间舒缓几分。这时候尚早,连绝大多数仆人都没有起床。路辰很自然地牵上你的手,他的脸贴近,在即将触碰的瞬间暂停,很有些亲昵的口吻,“早安。您昨晚睡得好吗?”你“掐”了一把路辰,“离太近了,要是有人过来怎么办?”
“不会的,我可以保证。”他似乎笃定这一点,但还是照你说的做了。你索要那方手帕,他也听话地找给你,你拿回来端详,却发现这手帕与你的款式相似,有许多细节相去甚远,“这不是我的,你把它还给我。”
“小姐,您难道不知,定情信物是相互交换的……我送了您几样东西,您连‘施舍’我这一样也舍不得么?”路辰说得委屈,你摆摆手,打消了拿回手帕的念头,他脸上又有了笑容。其实你也不是执着于此,奈何昨天才确定彼此心意,两人之间依然微妙,你才会到处找话头。说完这件事,你又无端提出要再看看路辰之前做的第一个小木人,要把它带回自己那里,和你的凑个对儿。
路辰有些诧异地看着你,“您不怕被人从中发现我们的关系?”这次轮到你笑了,“你想多了。我又不可能将它们展示给外人,只放在自己身边,他们都不知道。所以——拿来吧。”你摊开手,等他像平时一般,有求必应地交出来。路辰稍加思索,似在回忆小木人在何处,然后答应,“我把它收在房间里了,等下午找到再给你。”
“为什么要等到下午?我和你现在去拿不就好了。”你不解,路辰住得不远,很快就能拿到的东西何必耽搁几个时辰。他抿唇,在你越来越怀疑的眼神下交代,“它……几日前,我忘了规矩带去贡院,被考官没收了。我不是有意要瞒您。”最后一句语速加快不少,生怕说慢了让你不快。你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叹口气,“没事,你有时间再做一个给我吧。”
路辰观察着你的脸色,确认没有生气,浑身松弛了些,“好。距离春闱结果揭晓还有几日,我也空闲了不少,今天便能做好。”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松开手。你到底心虚,将他拽到昨天的死角才安心。默认的只是牵手,可这样近距离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怎能不动情?在梨树和山石的庇佑下,你们再度完成唇色的交换,洇染出不规则形状的口脂像蛊惑人心的情花,摇曳在心间。直到不知哪户人家养的公鸡发出清晨的第一声鸣叫,你们恍如从梦中惊醒,在路辰为你抹好新的口脂后,带着十足留恋散去,去做别人眼中守礼知节的自己。
“您今天还想见到我吗?”在分开的路口处,路辰这样问。你当然想,但眼看着已经有人出现在花园外即将走近,只是矜持地颔首,然后离去。路辰笑得意味深长,“那么,如您所愿。”
你没有把路辰的问题放在心上,这一天你们都没有再见面。到了就寝的时间,婢女挑了灯芯,你想着早上和路辰的对话,想着明天拿到小木人要和他说什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子时打更,听到有人叫你,你睁开眼睛,瞳孔蓦地放大。熄灭的灯又亮了起来,厢房比白日里更亮。陪在旁边的婢女也神奇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床边看你的路辰。你腾地坐起,“你怎么在这里?”
他轻笑,“我为何不能在此呢?”你满脑的疑问,“这是我房间,你怎么半夜把我的婢女弄走了还坐在这儿,你这么做,她们明天发现,岂不是要闹出事来?”
“您说对了一半。时间、地点是对的,我也正坐在您面前,但我没有对您的婢女做任何事。这些都是合理的,因为……”路辰俯身,他垂下的长发落在你领口,你惊讶地发现自己毫无痒意,他的头发还穿过了你举起的手臂。见你困惑不已,他这才补充完未尽之言,“因为,这里是你的梦境,所见皆为虚妄。”
居然是梦……那便说得通了,你松了口气。他等你缓过神,才道,“您说今天还想见路辰,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在梦中梦到的便是您心中所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我来赴约了,您要我来,是希望我做什么呢?”
你被问住了。早上点头的时候,你没想过真能以这样特别的方式与他夜会。想了半天,梦里的路辰也和白日一样耐心。灯光下,他倚在床栏上,双手放在膝上,专注地等待。这样“乖顺”的他,是在现实里由于不便过多接触所没有机会看见的,你脑中慢慢升起许多邪念。
在这个时代,人们往往被封建礼教制约,就算有什么过分的想法,也会被压下。然而你们正在梦境里,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不用承担被揭发的风险,邪念一旦出现,便如同林间燃起的野火,越烧越旺……你的手放在路辰的胸口,结实的手感让你面红心跳。果然是梦,他的心脏都不会跳动,也没有温度,而且时而可以触碰,时而不能,想来也是受到你心境的影响。这种感觉很好,但是你对于要不要进行下一步感到纠结,毕竟传统的教育告诉你这是不对的。
梦里的路辰还是那么善解人意。“您在担心什么?”他开解你,“小姐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会配合的,您只需要尽情在我身上满足自己的愿望。已经是梦了,何苦在意那么多呢……良宵苦短,您不想早些尝试吗?”
他一步步引诱你走向你从未行过的道路。后来,你们都得偿所愿,携对方抵达海底与天边,一次次地沦陷在这场春风沉醉的美梦中。
天光显现,在婢女急迫地催促你该起床处理今日事务后,你不情不愿地起身。旖旎的故事和那个惑人的、会用最温柔的声音在你乏力前贴在心脏位置声声呼唤你名字的路辰像偶然飘过的一缕烟,没有半点痕迹。你在换衣时多花了些时间查看,只有手背因为睡着以后没有放好,印上和枕头一致的花纹,浅得已经快要消失……真的是梦啊。
你没有去花园找路辰,他便借着“职务之便”,主动地送上门来,“请小姐看看这本草木图册,马上到夏天该种些应季的,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您看有什么喜欢的?”他端着一个木匣,在四周侍立的下人无法透过木匣看到的匣底,除了图册,还躺着那个小木人。你取出图册,随便指了几种,眼睛偷觑图册外的方向,“就这些吧。这一季的图册做工比上次的精美,挺好。”说完,你抬头与路辰相视一笑。图册是同一家书局买的,路辰心里明白,你夸的是他真正想让你看的东西。
“要拿给小姐过目的东西,自当是更好的。”他不动声色地回答。先前路辰做小木人时,并不知道有一天会送出,所以做得随意,这次用了心,效果也好看多了。
没有人听出这场对话的弦外之音,只有你们心知肚明。涉及园艺这一话题,老管家捋了把胡须,“路公子把这花园照顾得很好,就是新添了棵不知从何处来的梨树,梨树‘离’树,只怕寓意不好啊,要么等新的来了趁机换去?”
换去?那可不行,但老管家的话,你一个晚辈想不到怎么抗议,于是打算看路辰的想法。路辰朝管家拱拱手,不卑不亢道:“晚生也听过这一说法,但花园里的梨树与旁的不同。它是我从寺庙求来,种在家中自有福祉。再者,这说法还有更具体的版本——只是自家院子里不能种梨树,可这棵是在花园生长,花园并不专属府上任何私人小院,成日人来人往,与街道、野外的梨树境遇并无二般,以它一棵树的力量岂能影响这么多人?故晚生觉得,将它种在花园里没有问题,等到秋日还能供给新果,有利而无害。”
不愧是书生,一番话下来对答如流。管家思考了一会儿其中的道理,没有坚持移走梨树,让路辰好生看顾,这小小的风波总算过去了。
夜间,你第二次做了相似的梦,还是同样的场景和同样与你耳鬓厮磨的路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令人不愿清醒,忘却归路。两天梦见路辰,还是那么“特殊”的梦,你已经无颜面对另一位梦中主角,他也像是“识趣”地没有找你,但是当你早上站在绣楼上眺望,总能看到花园里,路辰迎着熹微晨光。长身玉立的青年静静守候于树下,浅金色的长发与那张玉面隐没在盛开的梨花中,仿佛原为一体。
路辰几乎每夜都能和你在梦中幽会,但他从来不会逼迫你,只做一个引导者,你也乐得如此放纵自己。但你深感一直这样不妥,便和梦里的这个路辰商量之后做些别的事情,他也欣然接受。两人或玩游戏,或辩经,或只是闲聊,荒唐的夜晚也时而有之。你逐渐习惯这种生活,并且感受到反差的趣味。白天,众人面前的路辰是相对内敛的,只会乖乖在清晨的花园等着,你不来,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只用那一双狐狸眼看着你默不作声;夜晚,只有你看见的路辰是相对外放的,如果你失约,他会替白天的自己讨回这笔桃花债,让你在关键时刻得不到一个痛快。偏偏这种时候,他还故意对着你耳边吹气,说些“刺激人”的话语,再配合一些声音……直到答应他明天必去花园才肯罢休。
“小姐……唔……下回可莫要违背约定了,您素来一诺千金,怎么只对我不同呢?”他伏在你身旁,牙尖停在你的侧脸,手温柔地捧着另一侧,又替你拂去散开在额头和太阳穴上的碎发,欲咬不咬的,“……我知晓了。这样的不同,不也是我在您眼中独一无二的表现么?您只辜负我,是因为他们都是外人,不像我。您知道,我会永远爱您、永远不会真的怪您的,您是完全信任我的,对不对?”
路辰絮絮地说着,最后也没有狠下心咬你,且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你也没告诉他,没去花园,只是因为不好意思……他开心就好。
不知过了多少天,春闱放榜。这算是一件大事了,你说要沾沾路辰的光,和他去看榜。你们从下往上看,看完一大半时你已经准备安慰他了,却在榜首看到路辰的名字——他中了会元。看到这个成绩,你比路辰还要高兴,恨不得在看榜群众里大声炫耀一下,他略有喜色,却做手势让你止住,带着你悄悄离开。你以为是他不喜对陌生人大肆宣扬,等回家想要告诉府里所有人并替他设宴,路辰依然不愿。你真迷惑了,怎么有人考得这么好还不庆祝,哪怕只是为了日后仕途发展,那些将来的官员们也是要参加各种宴席,顺便在席间提前称兄道弟、笼络人心的。
待报喜的人上门,路辰更是拒绝出去。你替他急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他眉间喜色已经消失殆尽,似有忧愁,“……我无法出仕,不如放弃,将机会留给别人。请您告诉他们,我在春闱过后已经入深山隐居了吧。”
他的话让你震惊。不想做官,为什么要参加科举?“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总之,我参加只为了却一件心事,我所属意的,不在庙堂之上。”路辰答完,你才发觉自己把心声说出来了。
打赏过报喜的小吏,你复述一遍路辰的借口,打发走了对方。“你考上了不做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问路辰。他很是惊讶,“您何出此言?我早先便答应您留在这里,绝不生出二心。”
“但你有经世之才,在我家里做个花匠实在屈尊。”
“我从不这样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您又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呢?路辰不愿为高官厚禄屈膝,但求长久侍奉在小姐身侧。您若是觉得做花匠‘屈尊’,还可以给我安排新的身份,无论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路辰在向你明志,却听得你心如擂鼓。他不属意庙堂之上,也没有真的归隐山林,只想留下。时至今日,他的目的才彻底显露出来。他的目标,他的志向,从来都是你。
新的身份……路辰在暗示,但是你需要冷静下来考虑一段时间。你们认识得不算久,或许你只是因为接触的异性太少,才会对他产生感情。你们不够了解对方,你也不能把夜里的那个路辰也当做他,梦里的人,怎么能当真?没有正面回应,你装出欢快的语调,“那好,你就继续在这里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未能得到期待的结果,路辰没有气馁,他是笑着的,“您说的是。这是您的家,也是我的家。”
他多少是在有意歪曲原话了,不过你也没去计较。春闱带来的喜悦很快被时光冲刷,在每日的浆洗声中随着漂浮着泡沫的水,从屋外围绕的小小水沟流向护城河。生活本该归于平淡,而它总爱和人们开玩笑——对它来说是普通的玩笑,亲身体会过的人却笑不出来。家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又是位陌生的客人。来人拖家带口,声势浩大,自来熟得倒比你更像是这座府邸的主人。领队的是个比你约莫大了近十岁的男人,长得还行,但和站在你右后方的路辰相比,便是天壤之别。路辰的气度容貌,即便混在公子王孙中间,也可称上一句卓尔不群。
男人自报家门,自言他是你的远房堂兄。你虽然没印象,但既然他这么说,让一家子人杵在大门口影响不好,先让他们进来了。这伙人跨进门就自己找地方坐,位置被抢完了,干脆坐花坛上。府里的人纷纷皱眉,一个老头伸出干瘪的手,指着其中表情有些明显的小丫鬟,“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是吧?过来给我捶背。”小丫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指尖攥着衣摆不敢动。老管家收拾好表情来打圆场,假装用力拍了拍小丫鬟让她道歉,又挂着笑安慰老头,“这丫鬟年纪小不懂事,您多担待,多担待。”
老头耍过威风,另外的人也蠢蠢欲动。你急忙进入正题,问那看起来当家的“堂兄”来这里有什么事。他说小时候父母给你们订过娃娃亲,现在他是来和你成亲的。这门婚事,你闻所未闻,问了管家和几个府上老人,也都没听说。你想了想,问:“堂兄,你有什么能证明的东西吗?”
男人一听,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孩子戴的小戒指,附带一封被粘起来的破旧的信。他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证明,信是你家的长辈写的。你看戒指确实有几分熟悉,回房间找出了一个因为戴不上放在妆奁底层多年的戒指,但信上的字迹经过管家辨认,不是你家里人的。和众仆人在一处的路辰,在看到这些东西时,目光发冷,却也没有出声。
这件事一时间不能下结论。你嘱咐管家收拾出空院子,先招待这家人几日。哄闹半日,终于暂时安静,你想去花园“散心”,路辰很有默契地应和,“正好上次您选的那几样植物有的开花了,我陪您去看看。”
等到后面没人了,你们才讨论起刚才的事情。“路辰,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想到那一群人,感到郁闷。“我认为,对方在说谎。”路辰说得斩钉截铁,不似往日作风。你问为什么,这时方发现他竟隐隐有些怒气,只是礼貌惯了没有发作。
“这位‘堂兄’的戒指虽然对得上你那枚,但写信人与他说的对不上,许是通过不当手段获得。”他顿了顿,“而且,我可以确定,戒指和信都不是他的。”
“你怎么确定?”
他因为愤怒而升起的气势陡泄,只是固执地强调,“……我没有证据,但是我说的是真的。”
没有证据,凭什么让你信服?你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路辰,他在几个月的交往中除了在树下的每个清晨,其余时间始终是理智的,“虽然我也怀疑,但是人家拿在手上,你无法证明,那就是他的。不是他的,难道是你的?”
路辰僵住了。“如果我说……真的是我的,你相信吗?”
你只当是气话,“他至少手里有信物,你什么都没有,比起你,他看起来更可信一点。路辰,你去冷静冷静吧。”
“去”字像一桶冰水浇在路辰头顶。他低下头,“是。那我先回去了,您有需要再叫我……我一定会找到证据的。”
说来也怪。自这天起,你就没有再做和之前一样的梦了,只梦到路辰整夜失魂落魄地立于你的院子里。偶尔你突破了梦的限制,真的在凌晨起来,院子里唯有清风流动,明月高悬。早上,树下也不再有人等待,白天的路辰和梦里的一道消失在视线中。在你看来,你们的关系又退回最开始。
那些人在你家一直住到月中。在此期间,“堂兄”没少从乱七八糟的地方突然蹦跶出来搭讪你,更过分的是手脚不太老实。非常巧合,这种时候都会有意外打断:某次,“堂兄”走过来被没看见的石头绊了一跤,摔成狗啃泥;另外一次,“堂兄”手伸过来,树上砸下来早熟的果子,他那只手短期内是抬不起来了;还有好笑的一次,“堂兄”在你家白吃白喝,吃得油光满面,一张脸像在锅里贴烧饼一样要贴过来,鼻子上面突然落两只青虫,唬得他跳脚,最后还是别人帮他拿走虫子的。
这么多次意外里,最令人难忘的,是有好几次在花园里,路辰忽然出现,拦截住这位“堂兄”,“休得无礼。婚事尚未敲定,劝您与我家小姐保持好距离,动手动脚不合礼法。若真敢碰到她,只怕刀剑无眼,在下平日用的铁铲亦然。”他握着一把带着泥土的铲子,土里似乎掺了些红色的东西。“堂兄”看到路辰就怂了,讪讪跑开。他是个完全的怂货,但凡他有勇气多看一会儿,就会发现红色的是碎的石榴花瓣。
“谢谢。”你和路辰仍处于缺少沟通的状态中,话也变得简短。
“您不用这样客气,主动保护小姐是我这个下人应该做的。”路辰仿佛察觉不到你的尴尬,只是一笑,“这样倒显得生疏了。”你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什么,两个人莫名其妙站一会儿,你离开,他在你后面也离开了。
本月十五,月亮最圆的日子,你像往常一样睡觉。十六日,天蒙蒙亮时,几道尖叫将所有人的梦划开巨大的口——是“堂兄”院子里的声音。作为现在的家主,你是第一个带着仆人过去的,然后是那些爱看热闹的人,路辰不在其列。堂兄爬着从房间里出来,身上还有血,不知道是谁的。他的脸拧成一块抹布,给你磕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骗人的,我和这位小姐没有婚约,戒指什么的都是我爷抢来的,我就拿过来骗您认我做上门女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我立刻带着我家的人滚蛋!”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和其他人听“堂兄”因为激动和恐惧不讲逻辑地说了好几遍,总算懂了。“堂兄”是冒充的,他爷爷是个强盗,死后家里人整理抢来的“遗物”,发现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纸包,打开,原来是用那信包好的戒指。信上写明婚约一事——娃娃亲是有,但不是你和什么“堂兄”,而是和你家相识的另一户人家的家中独子,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无从查证,才让“堂兄”钻了空编造身份冒领。他找人鉴定戒指,戒指虽小却用料名贵,便生出攀龙附凤的歪心思,想和你家结亲,日后霸占你家,带来自己家人一起享福。他供认不讳,是因为自觉有神仙惩罚他们。“堂兄”和他那干瘪的爹,夜里感觉头顶吹风,一看头发被削了大半,像两只秃毛公鸡。血倒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在“堂兄”吓醒以后,当着他的面,在镜子上缓缓写出来的血书,写的是劝他们停止作孽等语。
真相大白,你不打算放过他们,让人押着送去官府处理了。骗子一家抢来的信和戒指,此时在你手里。众人看完热闹散去,管家也去做证人了,只留下你和刚刚来到的路辰。“你怎么来了?”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是来向您证明的。现在您看到了,他们是骗人的强盗。”他走过来,站在那个骗子爬过的地方,那里还有一地血痕没有干涸,他却没有避开,只顾解答你的问题。
你的手指紧紧捏着新得到的戒指,“路辰,你只是来证明这个的吗?”
“……不是的。您可以把戒指给我吗?”他轻声询问。你丢给他。他接住,眼睛锁定在戒指内侧,转了一圈,复拿给你,“您看这里,刻着‘路’字。您自己的那枚,应该在相反位置刻着您自己的姓氏,您可以看一看。”
和他说的一样,你在这对戒指上分别看到他的“路”姓和你的姓。“所以,和我有婚约的人,是你?”你怔怔地说。
“正是。”路辰隔着袖子握住你的手,“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们没能更早见面,也许我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
你心头发颤,但片刻,你甩开他的手,他讶然。“那你又是谁?”你质问,“强盗抢劫了你的东西,你怎么会安然无恙?”
路辰侧过脸, “当时的强盗图财不图命,我将全身的财物送给他们,他们便放过了,我才带着那包在强盗眼里不值钱的书来到这里。”
“胡说!正常被抢了肯定想报官,胆子小的至少也会和人抱怨这种惊险的遭遇,但是你来到我家以后,从来没有这些想法,你当时说的理由也是要参加春闱,难道是想替强盗隐瞒吗?”
路辰的话里全是漏洞,被你无情拆穿。“……对不起,我也骗了您,但这不是我的本意。”他闭眼,“我早已是那群强盗的刀下亡魂。不告诉您,只是不想看到您因为害怕而驱逐我。那两人断发与镜面流血,是我所为,为了让他们知难而退,改过自新。”
世上未必有什么惩恶扬善的神仙,人死后再去做这些事,受害者看到时又太迟,路辰便以精怪之身行自己笃信之道,替你、替他、替那些过往多少年被那一家人想要戕害的无名无姓者进行地上的审判。
路辰给你讲了一个故事。他曾经真的只是一名书生,生活优渥,却在年少时失恃失怙,家乡的先生算出他命坐将星,主犯孤,主刑克,前半生多艰,但若能杀出重围,后半生便会好起来。他带着那封信、戒指以及经书,在几年前踌躇满志地准备参加当年春闱,他有信心通过科举之路重振家族荣光,功成名就以后再去寻找婚约对象。没有必须履行的观念,他想的是如果你们两情相悦,那就顺水推舟地结为夫妻;如果你们不合适,那就让婚约作废。可或许路辰那次的运气不太好,又或许先生算的是真的,他在山里独行,被强盗所害。幸好山上的僧人发现,做了法事送他离开,又为了区别,在他这个异乡人的坟上插了一枝梨木作为标记,日后有家人来寻能够认出。
“所以我迷路的时候,遇到的是你的魂体?”你惊叹,当时只是觉得路辰奇怪,看不出竟然是这样。
“对的。”他笑,“还有一件事。您那天在庙里打翻的白色蜡烛,是为我引魂去往幽冥的。我本就心有遗憾不愿离开,您干扰了法事,我更不能坦然离开,您说,您是不是该对我负责?于是我趁夜里阴气重,做了许多事情。第一次便是助您下山,第二次……”
路辰突然掩面咳了起来,耳根泛红,“从定情后,我便夜夜假借入梦,与您相会。”
你沉默了。所以你自以为可以尽情放纵也无人知晓的那些梦,都是“真的”。你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但是反过来想,他在梦里的那一面也是暴露给你看了,反差这么大,这难道就是路辰和你辩论时让你探索的“虚”与“实”……
路辰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是想随您一起走的,但是那个时候我很脆弱,只能徐徐图之。我用自己的一点力量喂养那枝本不可能长大的梨木,寄身其上,最后成为了精怪,介于鬼魂与花妖之间,院子里的梨树就是我长成的本体。我修炼许久,终于可以化形来找你。我还记得您几年前在我坟前埋怨没有人了解植物能认出那折断的梨木,我便在小有所成后飘荡在山下的藏书阁里,学会了这些,来做您的花匠。我动用力量篡改了相关人员的记忆和档案,参加春闱的名单里加上了我的姓名,我在几年后阴差阳错地填补了曾经的遗憾。我修行不足,无法进入有紫气守护的宫廷,所以即使考上也注定不能参加殿试——当然,可以参加春闱,我已经满足。我不是人类,对人间的财富权力完全没有留恋,我留恋的,只有眼前的您了。”
说到此处,路辰变出一枚新的戒指,刚好可以戴在你的手上。他牵着你,你第一次发现他的手是没有什么温度的,但是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在不断升温。
白色鞋底浸上层颜色深浅不一的血,路辰向前一步,留下斑驳的脚印。他对此视而不见,眼里是你的身影。
“我真的无家可归了,只有这里容得下我。您让我无法去往该去的地方,就要承担责任,对我的未来负责,您说是吗?”你点头。
路辰为你戴上戒指,“我想您是同意了。那么,请和我续下这份终身的婚约吧,从此您与我永结同心。”随后,他自己也戴了对应的戒指。对戒在你们十指相握时相遇,一瞬间共同开出不灭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