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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劳动改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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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渡口,浸在一片死寂的灰蒙里。
忘川水幽沉无声,河面不见波澜,只浮着稀薄如纱的冷雾。
岸边木制码头腐朽不堪,栈桥歪斜,好几处木板断裂塌陷,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水面。系缆桩东倒西歪,上面缠着的不是绳索,而是枯黑的鬼植水草。
泊在渡口的船只大多残破,船身覆满暗黑苔藓,船篷坍塌,船桨横七竖八丢在岸边,蚀成了朽木。都不用细算,也能看出有成百上千年的废弃历史。
唯有一艘半旧的小舟旁有人影晃动。
那船看起来刚被拖上岸不久,船底附着的黑泥还没干透。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脊背佝偻的老船工正蹲在船边,挨个卸下朽坏的船板,扔到一旁,畏惧地低着头。
“大、大人……这块板子朽透了,您、您过目……”
他这般惶恐,并非因为一旁抱臂监督的幽都卫落癸,而是落癸身旁那个趾高气扬、身着桃粉纱绿的少女。
少女身姿俊秀,双手正飞快结印,指尖灵光流转。被她法术触及的旧船板,木质肉眼可见地变得致密坚韧,纹理间隐隐流动着一层桃粉色的光华,如同为木材叠加了一层坚实的神灵保障。
她动作利落娴熟,可脸上却布满寒霜,抿成一条的唇线和气到鼓球的脸颊,清清楚楚写着“心不甘情不愿”六个大字。
鱼九随度朔来到码头时,一眼就瞧见因为满心愤懑、发髻间花苞怒炸的熟悉身影,顿时愕然停步。
“司幽?她怎么在这儿……”
度朔简答:“劳改。”
鱼九不解:“劳改?”
当了解来龙去脉,她随即笑出声:“神祇也要通过劳改,争取宽大处理啊。”
原来,度朔衣服上的泥印污迹,是前往了一趟司幽的受罚之地——四重背阴。他把在那关禁闭的司幽“请”了过来,借她木系的神术,帮忙加速修缮船只的效率。
只见度朔上前,小小的身子站定,仰头瞅住司幽:“修好还要多久?”
瞧见他就来气。司幽手上结印的速度放缓,但嘴依然硬气:“下辈子吧!这破船烂成这样,快不了!你怎么不自己修!矮子朔!”
度朔对她的暴躁习以为常,淡淡道:“《司幽专属禁闭管理条例实施细则(暂行)》第七款第三条:消极怠工、辱骂监工者,禁闭期延长三十日。”
司幽不服,手上动作一停:“哪来的破条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度朔面不改色,指尖不知何时捏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绢纸,最上方赫然写着:
《关于司幽禁闭期间参与劳动改造以获得减刑机会的考核标准及行为规范(补充条款)》
他平静地抖了抖绢纸:“刚刚增补,墨迹未干,专为你此刻行径量身定做。”
司幽看清那绢纸上果然有新添的墨迹,又被右下角的冥主印烫的眼睛发疼,简直要气晕过去。
“矮子朔!你滥用职权!你给我等着!”
“等我禁闭结束,第一件事就是去把你的山头薅秃!一根草都不给你留!”
“让你变成秃子朔!又矮又秃!又矮又秃!”
她的怒气值MAX,从单纯的外号攻击进化到了全方位人身攻击。
度朔闻言,不紧不慢地取出自己的官牌金印,在绢纸末尾“啪”地盖了个荧花戳记,以证条例生效。
他语气平淡无波:“补充条款备注:威胁监工,试图破坏公物。依据新规第五条,禁闭期追加三个月。”
末了,他抬眸瞥了司幽一眼,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司幽,我好心提醒——你方才那句豪言壮语,价值整整九十天禁闭。”
司幽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度朔“你”了半天,发间桃枝乱颤,却没再吭声,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埋头将灵力更凶猛地灌入船板,把那木头当成度朔在敲打。
鱼九在旁看得饶有兴味。司幽对自己没了性命威胁之后,再看她与度朔这般斗气,刁蛮任性的脾气反而有些可爱。
同样旁观的玄狐踱步而来,微笑寒暄:“鱼小姐,看来石守前辈妙手回春,你的伤势已无大碍。”
鱼九点头回礼,然后切入正题,正色问道:“落癸大人,照眼下这个……进度,我们何时能够出发?”
“有司幽大人神力加持,今夜子时前应可完工,明日拂晓便能启程。”
它答得干脆,对鱼九同去一事并不意外。
当目光转向默默跟在鱼九身后、神色萎靡的朱索时,语气里才透出疑虑:“朱索姑娘看来气色仍有些虚弱……她也要一同前往?”
“正是。”
鱼九接过话,语气转为沉重。
她向玄狐简要说明了红枫别院的遭遇经过、朱索为寻兄不惜涉险的决心,自然隐去了深层猜疑。
在朱索面前,她与度朔要维持表面信任。
“所以,冥官失踪一案,朱索的哥哥亦在其中,她心系亲人,我们理应相助。”
鱼九正欲继续解释同行的必要性,度朔已缓步走近。
他看向玄狐,直接切入关键:“狐狸,你身为幽都卫,手头难道没有失踪人员名录?”
落癸尖耳微动,面露恰到好处的难色,言辞恭敬:“度朔大人,此专案成立急促,失踪人员名录由零丁负责整理。落某应邀擂赛主裁,尚未得暇细与零丁它们同步进展。”
它语带一丝无奈,转向浩渺的冥河远方,沉吟道:“只是未曾想,昨天从擂赛结束到借无涯舟,半日时辰不到,零丁它们动作如此迅捷,便先行一步深入黑水域。定是发现了极紧要的线索。其中缘由,也只能等我们抵达黑水域,与它们会合后再行厘清了。”
身为幽都卫,落癸虽对“判老涉案”初闻讶异,但迅速恢复平静。
“依某判断,或许判老此事,背后另有隐情。判老他向来秉公持正,并非行事偏激之辈。”
这话虽未明指,但言下之意,多少显得朱索此前指认判老的说辞,有些难以尽信。
气氛微滞间,朱索低低叹了口气。
她忐忑看向鱼九,生怕他们因玄狐的质疑而反悔,不带她前往黑水域……甚至她此前的行为,事关重大案件,如果深究起来,按九幽律例,足以进炼狱接受进一步拷问。
鱼九立刻会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温和。
“判老之事,真相未明,也不能怪你……你当时受制于人,所作所为都是不得已,我们都明白的。”
她言语间尽显大度与理解,将擂台恩怨轻描淡写揭过,转而强调共同目标。
“擂赛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放心,既然同行,更要同舟共济,我会尽力帮你查明真相……当然啦,这也是帮我自己。”
朱索闻言,眼眶微红,一直被压抑的爽利性子似乎回来几分。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用力抱了抱鱼九,声音带着哽咽:“鱼九!你怎么这么够意思!不管怎么样,是我对不住你,这份情,我朱索记下了!”
抱着朱索,轻轻拍抚她的后背,鱼九抬起头,恰与度朔投来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交换彼此都懂的审慎与默契。
戏,已做足,接下来的路,需步步为营。
眼下,他们最需要的是时间。
从红枫别院入蛊胎心救回朱索,已耗费了一日;等待司幽将备用冥舟修缮完毕,还需熬过这一晚。
度朔不再追问玄狐细节:“备用舟既未就绪,眼下急也无用。”
他瞥了一眼全力与船板较劲的司幽,淡声定下调子。
“我们与零丁它们不过相差两日行程,前往黑水域的路途曲折诡谲,它们未必能比我们快多少。”
不多时,一个略显拘谨却步伐沉稳的身影,踏着码头昏黄的灯火朝他们走来。
鱼九定睛一看,脸上一喜。
竟是张真言!
只见他已换下道袍,穿着一套略显宽大的深色冥官服,只是与正式冥官的制式略有不同,衣襟袖口少了繁复纹绣,腰间悬着的令牌也朴素许多。
一看便知是临时职衔,像个刚报到的实习生,眼神清澈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认真。
度朔扫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动作倒快。我之前传讯孟姥,说今夜需在孟庄借宿,没想到派来接应的是你。”
他语气里带着些许调侃:“才当了一日临时冥吏,架势倒是有模有样了些。”
鱼九看着张真言这身打扮,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张真言!你……你怎么摇身一变,变成九幽的打工鬼了!”
张真言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头笑了笑:“毕竟我如今的状态,也去不了黑水域……这段日子,我就在奈何桥边帮着查验往生名册,顺带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总能长些见识。”
他语气诚恳,带着点书呆子气的认真,“而且,石守前辈也在奈何坐镇……我要是得了空,试着去请教些道术……不论如何,这真是难得的机会。”
说着,他转向度朔,略显笨拙却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总之,还要多谢度朔大人。”
度朔随意摆了摆手:“我们回来之前,你安安分分的,别惹出什么乱子就行。”
他不过是随手将人安置在此处,图个清静省心,也好让鱼九无后顾之忧。至于张真言自己能在奈何桥畔悟出什么道法机缘,那便全看他个人造化。
见张真言这般模样,鱼九收起玩笑的心思。
他这副认真对待“新身份”的样子,虽有些青涩,却莫名让人觉得踏实,和从前那个总带着几分惶惑的小道士确实不同了。
她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关切:“那你一切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
张真言点点头,神色认真:“嗯嗯,你们去黑水域更要万事当心。”
他顿了顿,转而面向众人,依旧是一板一眼,言语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条理和担当。
“孟姥已备好一处清净院落,命我前来带诸位前去歇息。”
“走吧,”他侧身引路,指向码头外的小道,“就在前边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