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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四目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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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艮叔沉静而确定的眼神,风有时的心弦紧绷,被更炽烈的情绪攥紧。
她原本只以为,自己来到这陌生的黑水域,不过是完成爷爷交待的奇怪重任。没想到,任务目标“涅槃石芯”,竟与冥火反噬诅咒直接相关!与自己和家人的性命直接相关!
她因激动而手指微颤,杯中浑浊的酒液泼洒出几滴,落在陈旧木桌上,洇开深色的痕。
“这涅槃石芯……”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决绝与渴望,“我定要拿到手。”
“你爷爷布局已久。”判老缓缓接口,声音不高,却如磐石坠地,“涅槃石芯,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他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用指尖蘸取了一点桌上洒落的酒液,在桌面缓缓画下一个简单的圆圈,又在圆心重重一点。
动作随意,却透着一种将既定之物划入势力范围的、无声的宣告。
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听入耳中的鱼九,心情复杂难言。
她第一反应是为小十感到由衷的欣喜与宽慰。但一想到,度朔深入黑水域的目标之一,也正是这“涅槃石芯”。
他们本就不好的关系,不仅雪上加霜,更要剑拔弩张。
一股混乱的担忧爬上心头。她忍不住侧首,传音给度朔:“原来小十和判老的合作目标,真的是涅槃石芯……和你一样。”
度朔的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他并未看她,目光仍锁着酒馆内部,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心,清晰表露出不悦。
“我可没有诅咒要破。”他的传音冰冷,甚至生厌,“别拿我与风家相提并论。”
他再次打量判老,银眸中的审视陡然锐利如冰锥,“失踪的冥官,若个个都和判老一般,与风家有所牵连。那上九幽各司,怕是漏成筛子了。”
他微微一顿,久久不平的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寒意与近乎预见的沉重。
这确实是最坏的情况。
鱼九压下心底的惊悸,强作镇定地传音道:“乐观一点,我们继续探查清楚再说,或许……情况没我们想的那么糟呢。”
两人继续屏息倾听。
艮叔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行动的细节,显然是筹谋已久。
然而,就在他话音将落未落之际,那始终低垂、仿佛凝视着桌面纹理的双眸,忽然极其细微、却精准无比地,朝着鱼九与度朔藏身的窗户方向,倏然一瞥。
经他眼色提醒,风有时正端起酒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面上神色不变,甚至顺着判官之前的话头,自然地接了一句:“……这些我记下了,艮叔放心。”
话音未落——
判老手腕蓦地一翻,指尖不知何时已夹着一道灵符,朝着二楼那扇虚掩的窗户,轻描淡写地一弹。
没有呼啸的风声,没有刺目的光芒。
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黑色细线,如同撕裂空间的伤痕,无声地穿透木窗。
“嗤啦——”
沉闷的爆裂声中,木屑四散飞溅。
那扇蒙尘的窗户上,赫然被洞穿一个拳头大小、边缘焦黑光滑的窟窿。符咒的力量控制得妙到毫巅,竟未彻底摧毁窗框,但那窟窿的位置,正对鱼九与度朔方才藏身之处的正前方。
“噢!尊贵的客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吧台后,一直沉默如背景的侍者,此刻惊跳起来,用惊慌的妾语尖声叫道。它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恐与无措,仿佛真的只是个被意外吓坏的调酒师。
它一边喊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绕过吧台,跌跌撞撞地冲向破损的窗户,探出头向外张望。
窗外是妾城昏暗的天光,和下方空无一人的狭窄巷道。
以及,在窗台下方极近的阴影边缘,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两道没来得及完全撤离的身影。
侍者的目光,准确无误地,对上了正抬起眼的鱼九。
四目相对。
死寂。
只有远处“唤潮大典”隐约传来的、愈发激昂的吟唱与鼓点,如同为这一刻敲响的、不祥的节拍。
窗台上,那名身为调酒师的不死族,终于露出全貌。
那是一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极具冲击力的脸。肤色是深海人鱼般的冷调蜜色,蓬松的短卷发略显不羁地搭在额前,唇线天生微扬,紫罗兰色的竖瞳,如同深海宝石。
此刻,它死死锁定了她,眼神没有任何“惊慌”或“意外”,只有洞悉一切的审视。
甚至有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玩味的闪烁。
此刻,它的嘴角有向上拉扯的细微趋势,形成一个极其诡异、令人不适的表情。
鱼九将这张脸,连同那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衬衣,以及它过分修长、指节分明、此刻正牢牢按在窗框上的双手,死死地记在眼里。
在对方那令人不安的注视下,鱼九迅速收回目光,跟上度朔,头也不回地,向旁边巷道更深的黑暗拐角处冲去!
两人的身影被阴影吞噬,瞬间消失在那侍者冰冷而诡异的视线之中。
等判老和风有时掠至窗边,窗外早已空无一人。
判老并不焦急,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的调酒师,声音听不出喜怒:“看到什么了?”
“尊贵的客人!”侍者立刻换上惶恐又歉疚的表情,姿态谦卑地鞠躬,声音急促且慌张,“小的、小的只看清是两个影子,一男一女,好像是……朝那边跑了!”
它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了与鱼九他们逃离方向完全相反的、通往城心广场的宽路。
侍者的脸上堆满窘迫与讨好,语速飞快地继续道:“太对不住了!让客人受惊,是本店招待不周!为表歉意,您和这位美丽的小姐,从今日起,在本店不限次数、不限品类畅饮!随时来都行!账都记在小的头上!您看……”
只是,它这番“诚意十足”的赔罪还没说完,判老已当他是耳旁风。他神色极为严峻,抬手至唇边,吹出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悠长口哨。
哨音落下,两分钟后,两道身影从屋顶翻下,悄无声息地滑落进来,并垂首待命。这两人皆身着不起眼的灰黑衣袍,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显然是精于追踪与隐匿的好手。
“有老鼠,顺着标记去追。”
判老声音冰冷,指尖弹出两道灵符,与方才炸窗符咒一模一样,分别飞向那两人,“中此符者,十里之内,皆可感应其灵息。”
那两人利落点头应下。
判老叫出他们的代号:“渐、丰。“他眼中递出杀意,“石祭之前揪出来。死活不论,绝不能坏了今夜大事。”
名为“渐”与“丰”的二人毫无废话,接过灵符,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即身形一晃,一左一右,分别朝着两个不同的巷道方向急射而去,瞬间没了踪影。
侍者将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惶恐与讨好的笑容,分毫未减。
果然,判老安排完追兵,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回他身上。
侍者立刻合掌于胸前,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与卑微:“噢我亲爱的客人!您放一百个心!小的一定守口如瓶,老规矩,今儿店里什么都没发生,小的什么都没看见。就连我们馆长问起,小的也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富有韵律的嗒嗒声从木楼梯上传来,那是硬质鞋跟敲击木板的脆响。
说馆长,馆长到。
身段高挑、波浪大卷、烈焰红唇,一位身材婀娜的大美人,逐渐走近。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暗红金纹开叉纹裙,露出笔直修长、包裹在黑色丝袜中的腿。
描画着上挑眼线、本该顾盼生辉的丹凤眼,此刻却精光四射,锐利如刀。
她先快速扫过破损的窗户、神色莫测的判老与风有时,最后将目光狠狠钉在垂首的侍者身上。
“你这杂鳞!”馆长开口,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点到为止的谨慎,“怎么能让尊贵的客人受这等惊吓?!这窗户又是怎么回事?!”
她纤长手指直指破损窗洞,随即不耐烦地一挥,“还杵在这儿碍眼?!滚下去做事,等会仔细你的皮!”
侍者立即顺着竿爬,如蒙大赦低着脑袋离开了这个气氛转变的二楼。
待那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消失,馆长才转回身,脸上那层厉色瞬间褪去,换上一种精明干练又不失妩媚的笑容。
她将妾语切换为流利清晰的汉语,咬字很是动听。
“让有时小姐见笑,扰了您的雅兴。”她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并不卑微,随即话锋一转,笑容里带上了市侩的精明,“不过呢,一码归一码,这窗户……”
她眼波流转,瞥了眼那破洞,“乃是上好的木材所制,又请匠人精心雕刻,这造价……”
她说起汉语时,声线比说妾语时更显柔婉圆润,并多了几分生意人的滑熟,仿佛切换语言的同时,也切换了人格面具。
风有时抱着手臂,闻言挑眉:“多少?”
馆长红唇微启,正要报数。
“归妹。”判老的声音插了进来,他有些不满,“你把算盘打到有时小姐头上了?”
馆长笑容不变,眼波闪了闪,不打算收回成话。
“接着。”风有时懒得再听,手腕一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抛了过去,落在馆长手中。
“够修十扇窗,剩下的……”
馆长笑得见牙不见眼:“有时小姐爽快!剩下的,足以买我今日对您的效忠。”她话锋一转,神色也正经了几分,“涅槃石芯事成之后,归妹定护您平安返还上界。”
无言酒馆的馆长,代号“归妹”,正是风家六十四卦中,唯一安插在黑水域的棋。
风有时这几日在此落脚,早已摸清她爱财如命、却也拿钱办事极讲信誉的脾性。
她只点点头,转向判官,脊背挺直了些,眼神也变得锐利专注。
“艮叔,走吧。”她目光扫过窗外的热闹城心,焰眸里燃烧着野心与果决,率先向前一步。
“是时候,给唤潮大典添点真正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