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有九命》玄舟叩月

172、新的水乡

　　银殊指了指洗浴间：“你们先收拾一下吧，那‘秽灵水’味道可不好闻，时间久了也对皮肤不好。”

　　它走到一个简陋的木架旁，拿出两个装着淡蓝色晶莹液体的小瓶：“这是我自己调的沐浴药剂，用这个洗，给。”

　　鱼九接过瓶子，将外面那层脏透了的宽大黑袍脱下，露出里面相对干爽一些的衣物。

　　银殊很自然地接过那件气味感人的黑袍，顺手放进浴室门边的藤条篓子里，然后转向度朔，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初一，你先去洗吧。地方小，只能一个一个来。放心，我这里很安全。”

　　鱼九坐在旧沙发上，接过银殊递来的海藻味饮料，小口啜饮，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家”。

　　墙角有一处异常拥挤但井然有序的工作台。上面除了各种药剂瓶罐、研磨器、小天平，还散落着许多精美的半成品首饰，用细小的发光珍珠串联的项链、嵌着幽蓝鳞片的指环、以及一些用奇异金属丝和贝壳编织的、造型繁复的工艺品。甚至还有几本翻得卷边的、材质奇特的书籍。

　　那明显是需要极高手工和审美才能做出的饰品，鱼九轻声感叹：“你好厉害呀，会的东西真多。”

　　银殊坐在侧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平淡。

　　“为了生存嘛。研究市面上流行的东西，仿制一些，再自己改进点设计，总能赚些零花。”

　　它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提及过往：“自从上九幽那位主儿，为了彻底断绝与黑水域的麻烦，亲手划下寂灭潮汐隔绝往来……我们水族，没法在水下谋生，也不会惨到投诚地上的部族，仰人鼻息。”

　　鱼九捧着温热的杯子，眨了眨眼，轻轻附和。

　　寂灭潮汐……竟是冥主亲手所化。这可是她第一次听说，度朔和狐狸从没提过这些细节。他们作为冥主座下的臂膀与忠卫，想必就算这一禁忌造成的恐怖天堑，对于黑水域的生命有无情且残酷的影响，也不能妄加批判。

　　银殊忽然看向她，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探寻与好奇：“对了，阿九。我听说，在两千年前，寂灭潮汐彻底封绝通路之前，有一脉胆魄过人、有先见之明的同族，想方设法偷渡去了更上面的人间。你就是当年那一脉的后裔吧？”

　　鱼九心中微动，礼貌微笑。

　　虽然它口中的黑水域水族，与她传承自母亲的水族一脉，可能并非同一个概念。但这误打误撞的“认亲”，倒是解决了当下的身份难题。

　　她稍显自然地放下杯子，摊开手掌，黑海之力悄然浮现。掌心上方，凝聚出一个不断旋转、内里仿佛有暗流涌动的深色水球。

　　她指尖轻引，那水球便随之变换形态，时而如涓涓细流环绕指间，时而化作一面平滑如镜的水膜，映出她和银殊的脸。

　　“我确实是水族一脉，”她抬眼看向银殊，语气坦然，“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第一次来到黑水域。所以……对这里的‘同族’境遇，没那么了解。”

　　银殊激动起来，低声念起一段旋律古老、音节奇诡的妾语歌谣。那调子悠长而哀婉，仿佛潮汐的叹息。

　　“潮汐彼端，新的水乡，水是活的，风是甜的……”他努力用生硬的人间语翻译出其中几句，眼中光彩更盛。

　　随后，它迫不及待、像个好奇的孩子，问起被潮汐隔绝的上九幽、只在古老歌谣里出现的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

　　话题转到自己熟悉的领域，鱼九也轻松起来，想到哪里说哪里。

　　她讲起人间四季分明的更迭；描述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与黑水域死寂的墨色截然不同；说起漫山遍野的野花，在不同时令次第绽放；提到各种各样的集市，小吃街有刚出炉的糖炒栗子，散发诱人的焦甜香气，凌晨的鬼市交易着来路不明的真假古董，各种传统节日的集会，专卖限定美食、花灯、对联等等……

　　银殊听得入了迷，透过她的描述，尽力想象那片鲜活、温暖、充满无序生机的土地。

　　就在银殊意犹未尽时。

　　“咔哒。”
　　浴室的门锁轻响，声音骤然而止。

　　度朔洗好，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银殊准备的干净衣物。一件黑底绣有暗金色水流纹样的立领长衫，材质挺括，袖子被他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下身是简单的黑色长裤。衣服不算完全合身，因为没有鞋袜，他就那样赤足站在石地上，周身那股逼人的神威被这身舒适的装扮奇异地内敛、包裹了起来。

　　鱼九打量着他，看惯了以往的模样，此刻乍见休闲慵懒的装扮，觉得像沉睡猛兽卸下防备……陌生得晃眼，又好看得有点过分。

　　度朔却似毫无所觉，银眸平静地扫过屋内，最后落在鱼九身上，言简意赅：“该你了。快去。”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走到沙发前，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从矮几上拿起一瓶未开封的饮料，指尖微动便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随即在沙发上坐下，长腿交叠，姿态放松却依然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一坐下，原本因鱼九讲述而变得温馨、甚至有些梦幻的气氛，瞬间凝滞、冷却下来。

　　“我给你们把衣服处理一下，这个很快……”

　　银殊站起身，语速稍快地说着，手脚麻利地收拾鱼九和度朔换下来的、堆在篓子里的脏衣服。

　　它抱着那堆衣服，匆匆走向房间另一角，对着颇为简陋、刻满符文的金属圆桶，将衣服丢了进去。按下了清洁符咒后，圆桶发出低沉的嗡鸣，内部亮起微光。

　　小小的地下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法阵运转的微弱声响，以及度朔偶尔喝一口饮料时，液体滑过喉结的轻微吞咽声。

　　空气安静得有些微妙。

　　“你帮助我们，有什么目的？”

　　度朔忽然开口，用了清晰的妾语，声音在封闭的地下室显得格外沉稳，格外有压迫感。他没有看银殊，目光落在手中的饮料瓶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银殊闻言，表情微微一僵。转过身后，它脸上迅速堆起那副惯常的、略带讨好和真诚的笑容，也用妾语回应：“初一，你说笑了。阿九是我同族，那就是朋友。朋友有难，出手相助是应当……”

　　“但我可不是你的同族。”度朔打断它的客套，语气平淡。

　　他抬起眼，银眸直视银殊。这里的隔音不算好，沐浴洗漱时，它和鱼九的对话，一字不落进了他的耳朵。

　　度朔顿了顿，问出自己的猜测：“你想离开黑水域？”

　　银殊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融、凝固。紫罗兰色的竖瞳微微收缩，那总是带着些许慵懒和玩味的光芒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看穿秘密的的警惕与评估。

　　它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沉默地与度朔对视。

　　良久，银殊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自嘲，也带着破罐破摔的坦诚。它不再刻意维持谦卑的姿态，脊背稍稍挺直了些。

　　“你比我想得更敏锐……也更危险。”它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们从上面而来，并且看样子还打算回去。我确实想借力一试，离开这里，这个被潮汐封锁的神遗之地。”

　　度朔神色未动，银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质疑：“按你所说，忘言窟的老板，不是经常联络上面的人？时间之久，机会之多，都够你熟悉语言了，怎么不打他们的主意？”

　　“我当然尝试过。”它向前走了一步，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据我观察，馆长只认那个背景神秘的域外势力。那些人看起来既危险难测，还会给她难以想象的资源和庇护，她才能在妾城立足，甚至对王族都有几分底气。我有什么？只有这间下水道里的老鼠窝。”

　　它摊开手，紫瞳深处涌动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炽热：“既然一无所有，任何可能我都愿意搏一把。眼前送来你们俩这样的机会，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银殊坦然评价：“你们看起来，不像完全被规则和价码绑死的人。”

　　度朔沉默地听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饮料瓶冰凉的表面。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承诺。银殊的坦诚，并未完全打消他的疑虑，却让它的“帮助”变得合理，建立了第一步信任。

　　“咔哒。”

　　浴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清爽水汽的鱼九走了出来，打断这场无声的谈判。

　　“你们在说什么？欺负我听不懂？”

　　鱼九用毛巾擦着湿发，目光在神情莫测的度朔和看似平静、但双眸深处暗流涌动的银殊之间转了转。她察觉到了气氛的紧绷，所以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问道。

　　度朔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往旁边挪了挪，在沙发上给她让出位置。

　　鱼九也换上了银殊准备的衣物。一套浅灰色、袖口裤脚都绣有细小水波纹的棉质居家服，虽然宽松，却衬得她洗去污垢后更显清丽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

　　正好，角落里的洗衣机器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符文光芒熄灭。

　　银殊立刻接口：“啊，衣服洗好了，再烘一下，很快。”它走过去，按下另一个烘干符咒。

　　随后，度朔语气平淡地解释：“刚刚在了解，银殊在忘言窟工作，或许知道一些关于风家的信息。”

　　鱼九在度朔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湿发拨到肩后，闻言眼睛一亮：“具体有什么？我也要听。”她将探寻的目光投向银殊。

　　它点点头，走到拥挤的工作台前，在几个堆放杂物的木盒和一堆药剂材料后面，摸索了片刻，取出一个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厚厚的册子。

　　银殊坐在沙发另一侧，将它放在矮几上，小心地翻开。

　　“这是……我这些年，有意无意记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