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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 10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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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之后很多很多年里,瓦沙克都不敢踏上阆风的任何一座城池,即使是最偏远,最贫瘠的北菇山,也不曾迈足一次。
他死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将自己的感官全部封闭,用尽全部神力给自己编织了一场荒唐大梦。
当然,做出这种选择不只是他。
倒霉蛋尼奥尔德同样做出了这种事。
因为在那一天过去后的好几百年里,他们都没办法忘却那时褚寻鹤的表情。
也无法原谅,明明察觉不对却并没有阻止的自己。
……
半空中惨白文字成段成段浮现出来的那一秒,褚寻鹤什么都看不见。
他就像是毫无防备地被人推进了深海,咸腥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口鼻,冲破耳膜、声带、眼珠,把声音和画面一块从大脑里剥夺。
然后再报复似地,倒灌进成堆的,大量的,有关温珣的种种回忆,有关他们的种种回忆,还有铺天盖地,化作利刃疯狂切割他血肉骨头的爱意。
在那个瞬间,他愣愣捂着心口,在时钟冰凉,却又变-态般扬起喜悦情绪的机械音里,一遍一遍感受爱意和悲痛凌迟神经的痛楚。
直到聒噪的声音完结了,时钟乖顺地凑到他的面前,化成那么渺小的一块东西,强行钻进口袋中,那么那么轻地去蹭他湿冷的手心,褚寻鹤才拉回一丝神智,眼神聚拢,定格在面前比自己高大百倍的法则上。
“……”
他张了张嘴,这才发现嗓子被无形的绳索死死捆住了,空气和字眼全都堵进嗓子眼吐不出来,尝试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无声地举起了剑。
法则被他盯的愣住,然后又被他不由分说劈头砍下的一剑斩的猝不及防。
祂头一回没忍住地,艹了一声。
褚寻鹤这一剑直接削断了法则两根手指。
新神和旧神之间的确是拥有本质区别的,恰如塔尔赫尔以一敌三都绰绰有余,温珣就算是有伤在身重病难愈也能躲开褚寻鹤的桎梏,自原初混沌中诞生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比从神格中抽取的强太多。
更何况,褚寻鹤还吸收了来自魔海之中曾归属于十二邪神的神力,天空之神云螭的全部力量,总总相加,经过温珣半个神格和伴生神兽菲尼克斯的调结,终于达到了一个堪称可怖的高度。
——足以和法则抗衡的高度。
于是在那一剑挥出,生生斩断法则手指的刹那,大陆上的权利,便悄然一分为二。
法则隐隐察觉,却无能为力。
自此,温珣的最后一步棋,终于走完。
一直到世纪终末,新的时代划开序幕,接二连三封印力量融入人群之中,各自四海安家的新神,也无法知晓,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步的。
或许是在很久之前,又或许是在短时间里,他们无数次质问当事人,但不管怎么软磨硬泡,神明都三缄其口。
他们唯一能猜到的,就是这个想法也是流浪者的打算。
从他踏出那三百年后的末日的刹那,便已经定下。
高空中剑光硕硕,千万长剑当空砸下,法则应对不及,自创世以来头一回仓惶又狼狈地侧身躲避。
他的神色非常难看,毕竟现在的褚寻鹤早已不是先前随手便可碾碎的蝼蚁,而是足以与他抗衡的强大存在——即使对方体内的力量杂乱、浑浊、还在不断侵吞持有者的理智。
但他的确强大。
强大得让他忌惮。
褚寻鹤暗红色的双眼眨也不眨,浑然如两颗死珠子,映出法则在躲避和进攻中,紧绷的脸颊和烧红的赤发。
他无声无息,不言不语,面上表情冰冻到了极致,盯着谁看的时候像是在瞧个死物,手中招式一次比一次狠厉,到了最后俨然是以命抵命的打法,把法则杀的节节后退,又恼羞成怒地疯狂反击。
亚特兰蒂斯海的海底被他们砸开一个又一个深坑,石块沙粒漫天飞舞,裂缝中滚烫的岩浆到处乱撒,掉到哪里哪里就多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塞壬在惊恐之余不由担心他们把这给拆了。
不过拆了就拆了吧。
他转念一想,扬手召回了自己三叉戟,尖端划过鲜明雪亮的一条弧线,直直指向自从刚刚开始就魂不守舍浑身冒冷气的旧神。
他现在也很想把面前这位拆了。
塔尔赫尔很快察觉到了他的怒意,在这位纯粹的新神硬生生用半边肩膀顶住镰刀一击的时候。
他轻轻地嘶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手里的镰刀倒是忽然一顿,随后被左后方破空而来的长枪当地一声打进地底。
塔尔赫尔默不作声地扭头:“……”
天照站在他斜后方,之前受伤的侧腰还在流血,手里的长枪却握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她的表情绷的很紧,面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难看,眼皮肿得不成样子,脸上却一滴泪痕都没有。
瞧着……
有些像温珣刚刚把她带回来的时候。
塔尔赫尔被自己的回忆惊得愣住,迟来的悲伤这才从心口细细密密向上啃食,咬住血管,叼紧喉咙,把一波又一波的剧痛传送进大脑。
他这才想起其实天照以前和他最亲,小姑娘可爱又天真,好奇极了旧神手里翻滚的骰子,每次见面都要抱住他的腿盯着看上好久。
很乖。
塔尔赫尔回忆,想起了温珣那时对他说的话:“她很喜欢你。”
“在你这,总是乖的不可思议,真的不考虑带回去养几天,你的神殿太安静了。”
是吗。
是吧。
旧神眨了下眼,瞧见天照眼中划过一丝惊奇,映出自己眼角一滴水珠。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不敢整理,不敢乱动,以为终于有一天,你会打开神殿的门,坐回神域那张石桌前,隔着氤氲茶雾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到了那时,神殿就热闹的和以前一样了。
可是你就是不回来。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你还是不回来。
那空旷到让人害怕的殿堂里,始终只有你当年编织的玩具。
……温珣啊。
你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吗?
塔尔赫尔勾了勾手指,埋进地底的镰刀颤了颤,拔地而出回到了他手边。
可是我真的只是……
想要让你的眼中,能倒映出我的影子而已。
想要让那永远高悬普照的明月,也分出一缕照亮我。
这有错吗?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镰刀察觉到了旧神剧烈起伏的情绪,悄然化作骰子悬浮在手侧。塔尔赫尔轻轻握住,没有动作,安静地站在原地,迎上了身后呼啸的风声。
噗嗤!
心脏被捅了个对穿,不过遗憾的是旧神不会被新神的武器杀死,因此他只是皱了皱眉,吐-出一口鲜血。
噗嗤!
一把大刀自腰腹切入,从脊背切出,金色的血喷涌而出,沾满了纤细修长的手指。
塔尔赫尔纹丝不动,溅上血珠的睫毛一抖,眼中照出忒弥斯满脸泪痕。
他扯唇想要露出一抹笑,鲜血却先一步从眼角淌了下来,滴在那瓷白的脸上。
忒弥斯明显感受到了脸上的滚烫,忽然便怔住,眼底的恨意一点一点消褪,最后溢满了冰冷冷的水光。
她忽然说:“对不起。”
“如果温珣还在,看到你受伤应该会伤心。”
轰地一声,热浪自后背滚来,塔尔赫尔头也不回,就听见法则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耳嚎叫,怒吼道:“褚、寻、鹤!!”
他动了一下,长刀在他的血肉里转了个圈,噗地脱落,血肉缠着碎骨滚出来,哗啦啦落在了地上。
旧神在这样的剧痛中,细细抹净手心的血污,摁在忒弥斯脑袋上不甚习惯地揉了揉。
忒弥斯呆了一呆,再回神,就见向来风光无限的旧神顶着个血窟窿,冷冰冰地垂下眼看向被一掌拍倒在地,浑身皮肉撕裂的褚寻鹤。
他缓缓启唇,声音因为被涌出的鲜血吞了一半而有些暗哑,但也足够清晰:“没必要了。”
这句话轻飘飘,不知是在劝法则,还是在褚寻鹤,两人都朝他瞥了一眼,法则皱紧了眉,怒斥道:“蠢货,居然被打成这个样子。”
塔尔赫尔勾了勾唇,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他仰头对法则说:“现在打还有意义吗?”
“……他已经成为了威慑你的存在,也已经分走你一半的权力,从今以后这片大陆的法则不再由你一个人制定,就算你把人打残了,也是这么回事。”
法则的声音瞬间轰隆隆若雷声,在这个时空炸开:“温、祭、秋!愚蠢的旧神!!!”
“他并不愚蠢,”所有人听见这个名字都勃然色变,褚寻鹤面上杀意掩都不掩,抬剑正要冲上去让其为这句话付出代价,就听塔尔赫尔平静地说,“他很懂事,很聪明,很温柔,很强大。”
褚寻鹤脚步一顿,扭过头对上了旧神骤然腾起红光的灰褐色瞳眸。
塔尔赫尔捏住手里三个骰子,无波无澜地说:“他是我弟弟。”
“侮辱他,你看来是不想活了。”
咔嚓。
三只骰子被全部捏碎,旧神脚下霎时泛起逼人的浓黑雾气,砰地一声向四周扩散,如同深不可见的空洞,张口吞噬了所经之地所有的物质。
褚寻鹤充斥怒意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迷茫,但随即,他便看见这吞并一切的迷雾迅速扩大,身体扭动如腾蛇,倏尔一跃千米,冲法则的一只眼珠狠狠咬了下去!
咯吱——
令人牙酸的啃咬声自黑雾之中响起,新神们都呆愣在原地,或许都没反应过来这位声名狼藉的旧神为什么突然反水,甚至一出手就直接冲着对方眼珠去。
法则发出了一声从未听过的痛苦哀嚎,与此同时,数不胜数的漆黑物质破开黑雾冲了出来,在半空无头无脑地撞了一圈,瞄准方向一头扎进了塔尔赫尔胸-前血糊糊的空洞里。
旧神发出一声难辨情绪的喟叹,抬起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开始缓慢蠕动,生长的边缘。
顷刻,猩红的半边天幕,忽而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浓浓黑云遮住大半,不见五指的黑暗吞噬了二分之一的大陆,褚寻鹤扫了眼漆黑的天际,一时也来不及多考虑什么,握紧吟春直直劈了过去,这一次剑身轻而易举地撕裂皮肉,从左肩一路削到右侧腰腹!
“……”
兽瞳赤发的巨兽瞪大双眼,声音嘶哑地叫了两声,被划破的喉管噗嗤噗嗤蹦出数股鲜血,随后砰!一声彻底炸开。
零碎的皮肉撒得遍地都是,黑雾慢慢消散,一颗啃掉一半的雪白眼球咕噜噜滚落,又被只绣金短靴以脚尖轻轻抵住,而后重重踩了下去——噗!
眼珠彻底被踩爆了,中间粘稠的液体喷得到处都是,法则用一只手捂住鲜血横流的眼睛,看向面前神色自若的塔尔赫尔怒不可遏地说:“你!”
“会受到惩罚,我明白。”塔尔赫尔漫不经心地回答,找到块石头慢吞吞地将鞋尖沾上的液体蹭去,“无所谓,不过是削去我的神格和骨肉,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神情有点恍惚:“反正我要保护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褚寻鹤站在半空无声地凝视着他,过了许久,闔眼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手一松收回了吟春。
他突然百感交集,心中那股灼人的悲痛慢慢平息了,另外一股奇异的情绪冲刷上来,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
温祭秋,你果然不骗我。
到了最后,你还是选择护住你兄长的命。
……真是个傻瓜。
把别人的命当珍宝一样护,自己的命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法则终于暴怒之下,不甘不愿地回归了自己的那片空间。
塔尔赫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离开,待空间缺口从绯-红天幕上彻底消失,才施施然一挥手,扫去了苍穹之上令人心怖的血色。
撕裂的地面缓缓愈合,被一分为二的海水重新倒灌,几人眼疾手快地冲到岸上,目送那骇人的巨坑被海水填平。
一时间波涛汹涌,狂风大作,一尾巨鲸在起伏的浪潮中冒出个脑袋,看见几人,激动又匆忙地喷-出数十米高的水柱。
褚寻鹤第一个注意到这位兴高采烈的兄弟,面无表情地眯起眼睛看了许久,才从尾巴那一条快要复原的伤疤那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他轻轻地呵了一声:“利维坦。”
语气冷淡得像千年积雪,站在一旁的天照拿眼瞅他,慢慢地,又将视线挪向朝他们游来的庞然大物。
过了一会,她才隐隐在背上认出一个熟悉的人:“……尼奥尔德?”
巨鲸利维坦背上,神明尼奥尔德浑身狼藉,一只手软塌塌垂在身侧,一只手搂紧了个东西,正朝他们挥手。
褚寻鹤从他那半点不作伪的喜悦中窥见了什么,原本暗淡无光的双眸突地冒起一点亮。
利维坦以平生最慢的速度游到了岸边,摆着即使化作巨鲸也依然可以读出不甘不愿的表情弯下身体供尼奥尔德走下,随后摇身化成魁梧高大的人身,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尼奥尔德怀中的东西:“给我。”
尼奥尔德正伸出只手小心翼翼地逗弄,闻言动作一僵,侧着身子躲远了点:“……想都别想。”
利维坦没说话,即使他脸颊上每一寸肌肉都在努力的表达自己的渴-望,尼奥尔德依然跟个瞎了好几百年的人一样视若无睹地转向了褚寻鹤。
“你过来一下。”
褚寻鹤眸中的光更加亮了,他走到尼奥尔德跟前,微微颤-抖地低下脑袋,伸出一指勾开了尼奥尔德臂弯里雪白的布。
里面是一个孩子。
粉雕玉琢,乖巧可爱,正阖着眼,呼吸安稳地熟睡着。
褚寻鹤眼睁睁盯着那睡得两颊泛红的孩子,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见,大脑空白一片,呼吸彻底停止,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逼迫它疯狂得跳动着,甚至蹦到嗓子眼,压迫了舌根和咽喉。
他抖着手指,甚至不敢去触碰这个孩子的脸,只勾住白布,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好像要将他的模样完全刻进记忆中。
尼奥尔德温声说:“这是我刚刚,赶去长眠之地,那位领主抱给我的。”
褚寻鹤张了张嘴,咽喉依旧发不出一丝音节,泪水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在近乎窒息的气氛中,尼奥尔德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那用白布衣裳包裹的孩子塞进了褚寻鹤怀中,眼带泪花地笑着说:“长眠之地的那位领主和我说,当时温珣自杀时,结合母神给予的赐福制造了悖论,因此并没有魂飞魄散,而是留下了半个神魂,被流浪者带到了长眠之地,由领主接手。”
褚寻鹤张了张口,这一次他终于能挤出几个音节古怪的字:“所、所以……”
他僵硬地抱着怀中温热的孩子,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孩子,就是温珣?”
尼奥尔德点了点头。
他说:“这副身体是瓦沙克用自己的骨肉制作,在日后会源源不断滋养他破损的魂魄,直到彻底修复,至于神格……流浪者交给了他自己剩下的半个。”
褚寻鹤无声地:“……”
尼奥尔德耸肩,扶住半边废掉的手臂,露出一抹笑意:“等到灵魂足够坚韧,你可以把体内的神格交给他。”
“不过,那应该会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没关系。”褚寻鹤已经听不进去尼奥尔德剩下的话了,他喃喃地应了一声,俯下身时连嘴唇都在剧烈颤-抖,声音哽咽得不像样子。
“只要他回来了就行,别的我都愿意等……”
那睡梦中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秀气的眉,歪过头往褚寻鹤衣服上依恋地蹭了蹭,似乎是闻到熟悉的气味,本能地往怀里缩了缩,握住垂下的衣领陷入了熟睡。
褚寻鹤低下头去亲吻孩子微蹙的眉心,一点一点将它亲吻平整,哽咽又虔诚地说:“温珣,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