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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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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养心殿中,股股香薰缭绕,熏得叶知淮有些头晕,时值寒冬,他裹紧了鹤氅,快步走向屏风处。
“陛下~”一声娇嗔从屏风后面传来,两个模糊的人影紧靠着,看着样子,那美人当是坐在他腿上给他喂什么东西。
他,自然指的是当今皇上叶泽阳,如果叶知淮没猜错,那美人当是淑妃,现今后宫最受宠爱的妃子。对这两人,民间也是诸多怨声,为什么呢?
自先帝灭前朝,立新朝之后,由于先帝政治开明,民生经济一度出现空前繁荣的盛世景象,甚至载入史册中,被称为“景元盛世”。先帝开明的统治持续了二十九年,直至三年前,一场无端的病故,结束了盛世局面。先帝崩殂,太子叶泽阳继位,称德丰帝。新帝一即位,第一件事就是下诏改革税制,增收税款。这些年,税款一年比一年多。尤其三个月前,新帝得一美女,喜不自胜,那美女几天就受封淑妃。为了她喜欢佛学,新帝斥耗巨资在全国各地广修佛寺,还时不时举行豪华的宴会来供淑妃取乐。这样一来,民间的负担更甚,自是滋生出诸多怨言。
叶知淮站住身,对着屏风后面的两个人影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跪拜礼。但后面的人似是根本没打算理他,继续和淑妃上演你侬我侬的戏码。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从小这位皇兄就看他不顺眼,所以叶知淮只好保持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陛下,妾身这身衣裳怎么样?好看么?可是为了今天来见您特地选的呢~”淑妃张开双臂,贴在他身上,娇柔的嗓音勾得新帝喜笑颜开。手轻轻掐了一下她光洁的脸蛋。
“好看!怎么不好看?!爱妃这般貌美,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叶知淮依旧保持着不动,但蹙着的眉头还是暴露出了他的难受。
已经保持了一刻钟了,膝盖那处磨得生疼,弓着的腰也隐隐传来钝痛。天冷本就有些受了风寒,更是要在这看着他们调q,一种恶心反胃的感觉油然而生。
又过了良久,新帝隔着屏风瞥了他一眼,眼底是挥不去的嫌恶。似是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似的,一开口就是讥讽的口吻:
“跪不住了?呵,真是体弱,和你那一脸病气的娘一样,晦气!起来吧。”
叶知淮默不作声,眼里没有一丝波澜,谢恩后便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灰,依旧是静静的立在那。单薄的身子,脊背却如铁石般刚直。
“知道最近朝廷发生了什么事吗?”新帝挑起美人的下巴,忽然发问。
叶知淮嘴角闪过一丝轻微的笑意,辗转即逝,短得就像是一个错觉。
“禀告陛下,略有耳闻。”
“那你知道周太傅死了,朝廷怀疑是谁做的吗?”新帝又不轻不重的抛出一个问题。
“镜阁或是影门?恕臣愚钝,只能猜到这两个。”叶知淮低着头,半张脸隐埋在阴影之下,微弓着腰,看着最是温驯可欺。
“还算你有点脑子,周太傅是朕曾经的夫子,这件事朝廷会一直追查下去,但一直没甚头绪,直到在江州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新帝把玩着淑妃的玉手,忽然抬眼继续道:“我记得父皇曾说你是我们几个皇子中最聪明的……是吧?那我给你一个月时间,查出这两个组织的底细来,对聪明的七皇弟来说,不会很难吧……嗯?”
那声七皇弟叫得极为亲切,也极为讽刺。
“也别等了,明早就起身吧。”
看来是根本没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
在京城,要想对他下手还不怎么容易,而江州,一个远离京都的地方,又被任命去调查那两大组织,就算是行路中途被人刺杀了也可以伪装成镜阁和影门所为。如果刺杀不成功待到一个月后回京交差一无所获时,也能顺理成章的削王贬谪到更偏远的地方,估计死了也没谁会在意怎么死的。
这是终于要对自己下手了。
叶知淮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回道:“臣听命。”
好巧不巧,自己就是镜阁主呢……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叶知淮瞬间感觉空气都清新不少。门外飘飘洒洒地下着大雪,才一会,就垫起半根指头那么厚,脚踩上去厚实的质感是独属于冬日的气息。皇城四面朱红的宫墙也垫起厚厚的一层雪,倒让平日奢靡繁华的皇城看着素净不少。
叶知淮感觉刺骨的寒风顺着脖领子往里钻,手也一下变得冰冷微僵。他裹紧了鹤氅,踏着冬雪,一步步的向城门外走去。
城门外,清风和青云正在车驾前焦急地等着。
青云烦躁地走来走去,在雪地里留下两排整齐的脚印。反观清风,抱臂倚着车驾,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
“哎!哥,少主回来了!”
青云大步迎上来,刚想问些什么。看到叶知淮发顶已经落下了一层雪,睫毛上也凝了些晶莹的冰珠子,正咳嗽不断。又赶紧将人扶进马车内,清风在一旁递上早已备好的大裘,好一会叶知淮才感觉冻僵的身子渐渐回暖过来。
清风沉默地驾着马,青云坐在车辕上叭叭地说个不停。
“这天变得真快,明明上午还没这么冷呢这一到晚上就下这么大的雪。”
青云伸手把头顶的雪拍掉,身子还夸张地抖了抖,忽然想起什么。
“哦对了少主,皇帝真把你遣往江州了?”
马车内,叶知淮手执一卷经书,淡淡的回了一句:“嗯,明早就动身。”
“哇塞,少主和沈先生当真是料事如神,也不枉我们费心谋划布置了那么久。”说完,他皱着眉头,连连叹气,仰着头好像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还有一件事……还有……嘶,是什么来着?哇塞想不起来了,噢噢噢,那个!红叶说那个任务她愿意接下来,问什么时候行动。”
叶知淮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红叶,你和她说清楚那个任务要干什么了吗?她同意了?”
“对啊,当时发任务的时候还是她主动来找我的呢”
叶知淮皱着眉头,食指无意识地叩击着膝盖“她当真考虑清楚了?若是真……”
青云也烦躁的抓着头发,不理解道:
“不知道啊,我与她说过了这个任务不是非要人做不可,她还是和我说要去。可她那个性格怎么做得来那种事。”
叶知淮垂下眼,睫毛投落下细碎阴影。
“既是她自己决定的,能不能做到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们无权干涉”
一片诡异的沉默后,马车青云又开始继续叭叭。
“哥,你看那个。哇塞,是谁把那条狗的毛剪成那样哈哈。”他说的是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口蹲着的小狗,指着它参差不齐的毛哈哈的笑着。清风淡淡地扫了一眼,嗯了一声。狗好像也感受到他们的目光,顿时冲他俩狂吠起来,搞得那家的男主人紧张兮兮地冲出来。
“哎呀,好凶啊。”青云笑着,手枕着后脑,腿悬空搭在横木上一晃一晃。
“咦?那个是什么。哥你看!你快看啊!就那个!”青云不住地去摇着清风的肩膀,指着远处夜空中一颗璀璨的星星。
夜晚的星星并不算少,人间的烟火却亮的刺眼,遮掩住了大部分星芒,但那颗星星却是在这无边的灯火中脱颖而出,让人忍不住注意它。清风配合地答应了一句:
“嗯,好亮。”
“少主,你也看看,别再想那些事了。”隔着车帘,也能感受到青云眼中的期待。
叶知淮无奈地放下书,青云跟清风这兄弟俩真是两个极端。一个沉默寡言至极,一个又活泼好动不断。
但还是抬起眼,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车窗帘。
星星还没看到,就听见急促迅疾的嘚嘚声,闹市上的百姓都自觉地退至两边,回头张望。接着,一个策马崩腾的人影猝不及防闯入他的视线。
来人似乎是个青年,生的是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是那种姑娘都会喜欢的比较阳刚却又阳刚得恰到好处的帅哥。长发束成高马尾,又使得他带着些许少年的意气风发。那人看过来,狭长的桃花眼与叶知淮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韩晟也没想到能在去皇城的路上碰到这么个小美人,才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眼睛了。等回过头来时,那辆马车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沐辰才驾着马匆匆来迟,看着他家爷呆呆的立在路边还以为出啥事了呢。
“咋了,爷?怎么这幅表情”
韩晟没回答他的问题,指着远处的一辆马车问了一句:
“那是哪家的车驾”
沐辰抻长了脖子望了半天,才答道:
“好像是静王,全京城马车那么旧的也没几家了吧。”
“静王?”韩晟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
“原来他就是那位静王啊。”噗嗤笑了一声。
“倒是个美人。行了,走吧。”
沐辰不明所以,“啊?”了一声,想着自家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对男色感兴趣了。正愣神呢,就看到他家爷不知道又什么时候跑没影了。忙追上去,也顾不得别的了。
高耸的朱红城门,象征着皇权的无上权威,走过的人无不生出敬畏之情。
但韩晟却没有感到一丝威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守卫站在一旁也没有拦的意思,谁不知道这位是淮阳王的弟弟,当今天子的“至交”呢?俩人在一起赏画听诗,大开宴席,歌舞升平,美人不绝,好不快哉!因而新帝早下令韩晟入宫不必通报,不必阻拦,恩宠浩荡,可见一斑。
韩晟穿行于宫巷之中,轻车熟路,直奔养心殿,中途还顺便折下一枝还未开花的梅花花苞拿在手中赏玩。
“陛下,世子来了。”大太监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轻声开口道。
正在房中被伺候的正舒服的新帝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摆摆手示意淑妃出去。淑妃挨在他身旁,撇了撇嘴,不大乐意。正要伸出手去抱住皇帝的胳膊,新帝眉头皱紧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赶忙收回胳膊,穿好衣服出了门。
“可是世言来了,快让他进来。”
韩晟推门而入,新帝已经坐在紫檀木条案前等着了。闻声抬起头,眼底显露出惊喜之色。其实新帝长得不赖,和叶知淮有着三分相似。面容轮廓清晰流畅,眉眼间傲气凌然,鼻梁挺拔,不动声色时显得有些阴鸷而冷漠,开怀大笑时又让人感觉是个翩翩公子。
“世言,你都多久没来来过了。”新帝有些埋怨地开口,“你不知道我每天被那些大臣快烦死了,一个个的都催我查明镜阁影门之事,还让我少和你一起玩。”
“陛下见谅,家中兄长刚从边陲赶回来,自是这段时日忙了一些”韩晟笑着答道。
“也别光站着,来,坐。”新帝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韩晟行了一礼然后入坐。
新帝抓了一大把瓜子给他,然后两个人磕着瓜子聊了起来。
“陛下刚才所说的镜阁影门之事可是周太傅遇难之事?那可棘手。”韩晟边磕着瓜子边漫不经心的提起话题。
“可不是,上书的大臣每天我两只手的手指加起来都不够数。但是这是我已经找好人了。”说完嘴角一撇,轻蔑的神色毫不掩饰。
“噢?是谁,竟然让陛下亲自委任。”韩晟有些好奇地问。
“就我那个讨人嫌的七皇弟呗,提起他都晦气,刚好我也不想在留着他这么个废物给我添堵了。”新帝想到不久之后就可以再也不用看到那位皇弟了,面上都松快不少。
“静王?”
新帝一下直起腰,嫌恶地说“别叫他静王,本来就是迫于无奈才给他封了个王,不然就他?配吗?”
韩晟点了点头,摇着腿仰倚在太师椅上“好好好,那个废物。”
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韩晟嗤笑了一声
“那个废物长得倒是个难得的美人,就这么死在江州怪可惜的。”
“他也就那张脸还能看了,一天从早咳到晚和要死了似的,长得和他娘一个样。”
“唉我看这样吧,我也去江州。”韩晟合上双目,身体带动着椅子慢慢摇晃,发出吱吱的声响。
“什么?为什么?”新帝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阴鸷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韩晟,“你想干什么?”
韩晟摆摆手,“别急别急,我就是好久没见过像他那样的美人了。”
新帝依旧站着“你要美人我可以找这天下最好看的人送到你府上,为何要去找他?世言,你知道我最信任你了。”
韩晟这才站起身,笑着说
“不,刚好你想让他死,我又很喜欢他的长相,何不羞辱他一番,他死也死得不痛快。”
新帝脸色这才慢慢缓和下来,坐下来沉思了一阵,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也笑起来。
“你当真想去?”
韩晟笑得张扬,
“自然,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新帝举起茶杯
“那便去吧,明早就要动身。我还真想看看到时候他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哈哈。”
韩晟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深邃的双眼透露出一丝不惊人察觉的嘲弄。
“是。”
——
静王府里,叶知淮与沈怀中坐在窗前对弈。沈怀中曾与叶知淮的母亲,前朝太宁长公主魏青禾相识。当年魏青禾自缢前命令叶知淮拜沈怀中为师,已经过了十四年之久……
“接下来江州之行凶险万分,此去定要万分小心。但也不必过于担心,江州已经安排好了,清风和青云也都会与你同去,山遥路远,照顾好自己,天冷了多带点衣服,记得按时喝药……”沈怀中叨叨个不停,连棋子都忘了下,叶知淮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知道了先生,该你了。”叶知淮提醒了一句。
沈怀中叹了口气,看了眼棋盘,败局已定,白子已成包围之势,干脆随便下了一颗,果然,输得毫不意外。
沈怀中又开始唠叨起来:“东西收拾好了吗,没忘带什么吧?药呢?厚衣服带了吗……”
看沈怀中一唠叨就停不下来,叶知淮再次无情打断:
“都收拾好了,都带了,药也带了,而且江州也有医馆,放心吧,先生,在那边冻不死。”
沈怀中终于停了下来,一副受伤的表情:
“不要嫌我唠叨啊,我这现在心里恨不得明早和你一块去江州。”
叶知淮叹了口气,看着沈怀中沈怀中明明而立没过几年,面容俊美,却天天跟年过半百的人一样操心,感觉一天天过得心酸的不得了。
“先生你肯定是去不了的,你走了京城这边镜阁怎么办?”
沈怀中看起来像被生活抽尽了脊髓一般,沮丧无比。
“唉,那……”
忽然青云闯进来,急匆匆地推开门,带进满屋寒气。
“皇城里派人传话来了!”
叶知淮转过脸,直觉告诉他有些不妙啊,但新帝也没理由突然反悔啊。
叶知淮急匆匆来到正厅,看到宫中派来了一个小太监。
行了一礼过后,小太监才说明来意。
“静王殿下,奴才受命前来传话。明日前去江州,淮阳王府的世子与您一同前去。”
照礼行过赏费后,留下叶知淮在寒风中凌乱。
沈怀中这才从刚刚躲着的柱子后头走出来,看着脸色也不大好。
沈怀中现在何止是面上不大好啊,他整个人都不好了。除了突然多出来个人让计划出生变故外,谁不知道那淮阳王世子韩晟是个只会吟诗作对,赏酒赏花赏美人的纨绔啊。能让他跟过来还能有什么原因?无端的让沈怀中心里生出了一种自家闺女被街边小混蛋盯上的无力感。
叶知淮进到屋子里都还在想到底是什么吸引到了那位世子,让他能说服如此想让自己去死的皇兄。亦或者是他被那位好皇兄派来了结自己?应该是了,但这让原先的计划麻烦得多啊……
叶知淮微微眯了眯眼,面上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青云咋咋呼呼地冲进来,刚进来就开始骂开了:
“那淮阳王世子是在家呆着闲的没事干吗,非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情!他以前和他哥在战场上的时候怎么没死啊!”
清风后脚跟了进来,沉默如往常,蹙着的眉头丝毫没有放松一点。
沈怀中也急匆匆的小跑进来,一把把手搭在叶知淮的双肩上,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你什么时候见过韩晟了?”
叶知淮淡淡地说:“今天,刚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在马车上和他打了个照面。”
沈怀中看起来更绝望了。
“才一面,就……就看上你了?”
叶知淮:“……”
气氛诡异的沉默下来,清风和青云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叶知淮,那神情仿佛都在说 :啥?韩晟看上少主了?
还是叶知淮开口打破沉默,
“是吗?我看未必。这个人让玄术查一下,不简单啊……”
清风这才拉着还在发呆的青云走出了房门。
“夜深了,先生,我去睡了,您也早点休息。”
沈怀中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看着已经要碎了。
叶知淮:“……”
转身带上房门,留下沈怀中落寞的背影,回到自己的卧房。
洗漱完躺上床的那一刻,困意袭来。窗外月凉如水,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夜晚是静谧的,仿佛这世上只有他自己一人独行于世间,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