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了死对头本命剑后》山色流江

57、请缨

　　“雾承。”

　　喊出名字这一瞬，花蛇也褪去伪装，壮硕的身躯自皮囊中钻出，锐利的鳞甲与金瞳，野性蓬勃。高大蛇躯之上，有个伤痕累累的断口，仿佛狰狞的树疤，仅剩的蛇头正居高临下俯视众妖。
　　躲躲藏藏这么些年，终是瞒不住了。

　　“燕，别来无恙。”
　　大蛇首冷静道，须臾，又欢脱地重复一遍：“别来无恙！”
　　这神经兮兮的表现，仿佛另一个蛇首还在。

　　它一俯首，毒牙咬穿一只妖兽咽喉，猛地甩开，只见血肉横飞，小妖们惊慌嚎叫，简直声震云霄，可碍于矜敇在前，又不敢逃跑，只好硬着头皮冲上来。
　　虽实力不及当年，双头蛇神之威仍在，强悍到以一敌百，半步未退！

　　燕白从未见过这样的雾承。
　　他变了，又好似没变。
　　原来当年是断首逃生，才躲过无数死灵追杀。

　　矜敇目光阴沉，极力压抑怒火：“竟被你骗了这么些年，那今日，便先杀你，再杀雾堇！”
　　一声令下。
　　死灵疯了一般都朝雾承扑去，燕白见此，正要助阵，却被玄魄拦住。

　　“阿姐，你走。”

　　“小白龙，”矜敇凝望尸山，声音飘忽，带着显而易见的蛊惑：“我们才是同族。同为妖龙后裔，被信徒背弃，这些妖族落井下石，你半点不恨么？！”

　　“这与我何干？”
　　玄魄嗤笑道：“我从不曾见过族人，凭什么背弃养我的北海？”
　　她对矜敇口中的妖龙一族没有归属感，也懂世间诸事，盛极必衰，而妖龙一族的没落，从他们自诩为仙，吸纳人族气运之初，已然注定。

　　矜敇道：“你很强，为何埋没一身本领？随我一同杀出去，逃离这永夜，不好么？”
　　玄魄问：“你是妖龙，那你叫什么？”
　　矜敇说：“我本名玄泽。”

　　“我听说过你，你生前也是极厉害的黑龙，为何隐姓埋名？自然是因为你也知道，那都过去了，如今可没有强盛的妖龙族。”
　　玄魄转头看燕白，眼里是化不开的哀伤：“阿姐，我送你一程。”

　　在沧溟这些年，玄魄一生的噩梦都做完了，想过要将燕白留下作伴，但真到这时，下不去手。
　　白童大人说，长出翅膀的妖，总更渴求天空，仰仗自由而活。
　　放不下执念，也不忍心困住她。

　　那便让她走。

　　玄魄昂首清啸，朝着矜敇冲去！
　　两条同样庞大的妖龙，从尸山之下猛冲而上，掀起一阵尖利的狂风，与无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上空两道巨影，遮住了“太阳”，灰黑光线一寸寸落下来，混乱疯狂的妖群，都凝成一片明暗交叠的残影。
　　燕白在这厮杀声中，竟头脑空白，仿佛找不到自己的站位，她急欲做些什么，来抵挡这片刻的虚无。

　　她看到一只小妖接近了出口，立刻要将它拦下。
　　岫衡抓住她的指尖：“你想要什么？”

　　燕白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右手蜷起，好似虚握住了什么。
　　“我要——”
　　她思索片刻，便在这索求中，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我要一把剑。”

　　岫衡僵住了，他直勾勾盯着燕白，这句话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
　　剑。
　　这刹那仿佛有百年那样漫长，他拉着燕白的手，说：“我有，它好像——长在灵魂中。”

　　于是燕白从他灵魂里，抽出了那把剑。
　　一把如霜如雪的剑。

　　何其熟悉。

　　无数死灵在她剑锋下颤抖，苍穹之上，妖龙腾飞，好似黑云压境。
　　她清醒，又似迷蒙，一切恍如梦魇。
　　恍惚间，谁在耳畔低声说：“过往已成过往，只有死灵才活在执念中，活着的，离开……”

　　几声惨叫。
　　——是有小妖接近出口，却被一道来自外面的灵力斩杀。
　　谁在北海守出口？

　　“别让任何东西束缚你的脚步，莫留恋，莫徘徊，往前走、往前走……”
　　燕白瞪大了眼，这回她看清了，面前的是——雾承！

　　有力的蛇尾卷起她，举向出口，一道白影冲到身前，挡住另一道黑影。
　　失重感传来。
　　她看到一个黑红的大阵，忽然拔地而起，繁复的阵纹将众妖层层围困，杀气满盈。

　　不知藏了多少的妖奴——他们曾是沧溟的守界妖兽，此刻齐刷刷站出来，仍是神情麻木，却听从雾承命令，固执地拦住妖群。

　　矜敇在怒吼：“你早就做好了打算！”

　　蛇尾拼尽全力将燕白托举上去——
　　“谢谢你来看我，但我不能和你离开了。”

　　他们曾是同路妖，他从未沉沦于黑暗，等她来带他走。但他死了，亦生执念，不愿变成没有理智的恶魂，朝相识的妖亮出獠牙，便只好永远留在这里。送她走，是唯一能做的。
　　多年好友，终须一别。

　　“此后，两道殊途，故人好走。”

　　两只大妖挡住了出口。
　　阵启。

　　燕白此刻的心绪，仿若当年初入沧溟，得知守界妖兽命灯全灭，那一瞬的绝望。
　　这沧溟众多执念，原来也有她的一份——徘徊在过去，不肯面对现实的执念，将她困在这里，迟迟不愿离去，沉睡数千年。

　　她看见沧溟外重新出现金印，金印之上黑压压一片妖兽，妖兽中一脸凝重的雾堇。
　　雾堇的声音飘过来：“还差一样。”

　　而后，她五感尽失，意识飘荡。

　　醒来的过程太漫长，好似走过许多次轮回，所有经历都在意识中一遍遍重演，还十分意外地想到一个人——慕启逢。
　　这个沉沦于美梦，与藤妖为伍，最后死掉的凡人。

　　这人，她从前没看太懂。
　　如今却有惺惺相惜之感。

　　命运向他们抛出一个又一个难解的困境，那时的傲慢蒙蔽了她的眼，不明白他为何困于一个小的抉择，为何沉沦美梦，醒来又不敢面对。
　　原来困住他们的，从来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辨不清来处，看不明去处，只得一次次在原地踟蹰，不敢妄动。
　　可犹豫常常犯错，浑浑噩噩一错再错，没人说过该如何跳出此种困境，往往只能由痛心疾首的后果，将他们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被迫面对现实，经受成长。

　　所以慕启逢死得最满足，哪怕只是从藤妖手下救了一只女鬼，也算为他过往犯下的错，赎一次罪。

　　那么，她犹豫的后果是什么？
　　当初的燕想：是困死在这里。

　　但如今的燕白才明白，一切都有迹可循。那些痛苦的挣扎，都是在与最坏的后果抗争，都通向她最终的结局。
　　她足够幸运，才从这梦中醒来。

　　白玉阶，琉璃灯，天地仿佛就是这剔透浓白的宫殿，混沌中有鲜艳的色彩——金漆壁画上，绘着赤目火龙、曜日晨星……红霓瑞气，紫光冲霄，仿若世界初生的辉煌盛景。
　　这是燕白陨落之地，亦是新生之地。

　　白童就站在那壁画前，他看了这么多年，还一直看。
　　燕白喊：“师父。”

　　大妖转过身，不因她醒来而狂喜，平静一如往昔。

　　开口时，他的神色才有所变化——
　　“当初救你时，你是这世间最后一位仙，我原以为重开仙道有望，可你偏偏命不久矣。
　　我又以为与你与其他仙人一样，会无缘由地陨落。却没料到，你竟是为了求仙，亲手折了剑，剖了心，把自己害成这样！

　　我问你：‘仙人怎么还求仙？’
　　你说：‘仙人就不求仙了么？这苍天可有边界？大道可有尽头？成仙就真的得道么？那为何我求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找到真正的道？我在这仙身中迷途，只好反求本心、求真。’

　　我仍是不能接受，你弃仙身、毁仙骨，只因这仙身，阻碍你寻真正的仙道。
　　但我至今忘不了那时的震撼！若你这样的仙都不得道，我们又怎能得？也正受你点拨，我才令北海退出仙道之争，不再向外求道，而是守住自己的道。

　　你魂入往生之河，转世后，成了沧溟的妖，我便收你为徒，想知道这辈子，你又求什么道？”

　　燕白说：“我仍是不知。但现在么……因果是非，我还有些没看透，想再看看。”

　　“那心呢？你不要了么？”
　　燕白笑道：“我已不是剑仙，要剑仙的心做什么？”

　　白童道：“可你还是没有心。”
　　“那我要杀了她吗？可她有自己的意识，生死不受我掌控，也会入轮回。玄魄就是玄魄，她活过来时，就已不是任何人的心脏。”

　　白童问：“这是你的想法？”
　　燕白道：“不然呢？”

　　白童笑说：“那你其实不需要这颗心了。”

　　“出去罢。”燕白说：“想必北海正值用妖之时。”

　　白童笑着点了点地上那人，燕白垂眸，与莫风月视线正对，竟有些难得的窘迫。
　　莫风月就静静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燕白想了许久，仍有些不敢置信问：“死，不疼吗？”
　　被她杀了那么多次，怎么仍是执着进沧溟？

　　莫风月弯了弯眼角，只道：“我想见你。”

　　燕白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好似初春雪融，眉梢眼角点染淡淡的喜悦，不再是阴沉古怪的愉悦，而是肖似孩童吃到糖，那单纯的满足。

　　她伸手，莫风月的手搭了上来，借力道起身。
　　燕白没有动，莫风月更不会松手，反而小心翼翼挤进她指尖，十指交叠，掌心相对。

　　燕白愣了下，紧接着若无其事往外走。
　　莫风月就牵住她，得寸进尺靠过去，亦步亦趋。

　　*

　　薄暮时分，海水一起一伏，仿佛连绵的小山丘，声声兽吼从水底传来，灵气交织，惊得一个浪起，忽而残阳溃散，夜幕降临。
　　燕白顿住，险些以为又回到沧溟，下一刻，月光破雾而来，水面上浮起幽蓝的光点。

　　一道号声响彻。
　　白光若陨星坠落，照得亮如白昼。

　　有道残影扑来，被燕白踹开，一剑钉死在地上，才看清是只恶魂。
　　她眉心一蹙，抬眼，只见众妖毫不留情困杀恶魂，以雾堇为中心，围得水泄不通。

　　怨气四溢，阵眼处有个漩涡，仿佛一个吞吃万物的巨口，然而众妖在寒风中兀立，并未被“巨口”吞食，反倒是隔一会儿，“口”中吐出一个恶魂，立刻被妖群击杀，若有被恶魂所伤者，后方立刻有妖补上。
　　流浪的小海妖，都敏感消失在危险地界。

　　燕白盯住漩涡，忽然，一只黑色的兽爪出现，众妖齐刷刷望过去，雾堇道：“拦住他！”
　　立刻有妖扑过去，却被利爪撕碎，眼看要拦不住！燕白震剑一劈，万道剑影四面八方下压，海水为之一撼，兽爪上裂开无数血口！

　　燕白跃至半空，对上那双仇恨熟悉的眼，高举青霄，剑气如白虹贯日，咆哮往下冲去，伴随一声愤怒的龙吟，兽爪被生生削落，血雨爆洒，众妖被剑风逼得齐齐后撤。
　　风止息，万重波涛将歇。

　　此时，雾堇也将逃逸的恶魂诛杀殆尽。
　　众妖齐齐松了口气。

　　妖群中的沈奚云冒头：“可算能喘口气。”
　　可下一瞬，封印中倏然爆发一阵波动，他们呼吸一滞，好在这动静只持续了一瞬，但仍是让妖心有余悸。

　　燕白察觉不对：“少了什么？”
　　“瞒不住你，”雾堇说，“该有的大都找齐，可唯有至阴的鬼王血，尚未寻到。”

　　“没有会如何？”
　　“或许，压不住。”

　　见燕白面色凝重，雾堇安慰道：“该来的终会来，这便是命。”

　　燕白：“去哪找？”
　　雾堇道：“找不到，鬼王千年没露面了。”

　　“雪域？”燕白问：“会不会在雪域？”
　　雾堇道：“三成可能，但我派去的妖，进不去雪域。”

　　“我去。”燕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