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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化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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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白口中发苦,细细咂摸这句话,好似耗尽心力,疲倦到失去抗争的力气。
分明春光和煦,众人却仿佛置身数九隆冬,通身寒彻,口舌也像结了冰。
这在不辨春冬、挺拔险峻的群峰之巅,漫天碧叶红花从他们身侧掠行,风声愈加空旷、廖远,承载了数不尽的执念,往神木尽头聚拢——
高耸的山峦之上,传来一声高昂的龙吟!
无数亡魂聚成的虚影,齐声喝道:“仙之道,在天之上!上之上极是为道!”
黑龙在亡魂拥簇中转过身来,血都快流尽了,冷冷扫视他们。
正是这一眼,将他们拉回到万年前的潜龙秘境——
云烟缭绕如仙境,妖龙横卧在山巅,兽首昂天长啸。受天地眷顾的生灵,它们生而强横,兽瞳中凶光闪烁。
那曾是妖龙一族最鼎盛时期。
而后形势急转而下,仙道没落,这秘境内部冲突激烈,争斗不绝。
名唤“玄冗”的黑龙族长出现了。
这妖修实力毋庸置疑,也更聪明。他利用天下修士贪欲,瓜分世间机缘,将妖龙族带上又一个巅峰。
唯独仙道遍寻不得。
再强横的生灵,终有身死之日,唯有寻到真正的大道,方可同天地并生。
黑龙盘踞在最高处峰头,无日无夜地望着高天,高天之上还是高天,它想领悟天之道,奈何日月永恒轮转,道迟迟不至。
直到有一日,他踏入灵渊故地,另寻出路。
此后潜心闭关,苦苦守着一粒沉眠的种。
后来,神木开花了。
天下修士为妖龙拼命厮杀,便如当初为仙人肝脑涂地。不论是最初的灵渊,还是后来的潜龙秘境,都是仙道指向,追随者众数,皆将其视为救赎。
至于能否入灵渊……路既已明朗,便纯粹是你不如人。
最初,没人察觉不对。
直到妖龙诓骗他们以身献祭,来促神木生长,但不够、还不够,没等到神木长成,秘境先撑不住了。
妖龙一族竟受反噬,乃至覆灭前夕,都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
此时此刻,万年前致使秘境灭亡的神木,又植根月陵,神木之内传来呜咽的哀哭,众人心寒胆颤,直到这一瞬,才看清真相。
百年生根,万年长成,这是灭世的邪物!
它合该作为仙山圣地的象征,百无一用立在山巅,才足矣承载修士念想。
而当无数蝼蚁,如一丛一丛的叶,闹哄哄攀在神木上,试图索取救赎,放下敬畏,丢失本心,将它当成登天之阶,它也终于伸出带尖刺的藤条,露出真面目,要挣脱这天地枷锁。
神木之上,炸开一蓬又一蓬红雾。
血雨归尘,春泥护花。
神木愈加高大了。
他们齐齐抬头,像是穿过一场横贯万年的梦,清醒看到未来。
耳畔似有若无的叹息,说:“宿命不可违。”
*
那是一道符。
一个人。
她一遍遍画着符,符文被描得鲜红,血一般瘆人。
这是——寻踪符!
她缓缓转身,半面沉埋在暗影中,喃喃道:我知道你是谁。
尤俟大睁着眼。
“为什么不救我!”
丹砂溶进血红的符文,像一滴血汇入另一滴血。
所有血肉被抢食殆尽。
“不——!”
尤俟惊坐起。
他呆呆望着房梁,汗湿脊背。
做错了吗?这么多年,不曾与她相认,自以为是在保护她。做错了吗?
是他害死了她吗?
“师伯,你终于醒了!”
尤俟浑身一震,像被唤回魂,蹬鞋下床,大步流星往外走。
他猝然一冲,宁朝没拦住,有些担心他忽然再昏倒,不过见他背影虽匆忙,步履还平稳,稍稍松了口气。
“师伯,你去哪?回来!”
“他不会回头的。”另一人说。
宁朝回身,问:“为何?”
“他想挽回遗憾,”陆清尘道,“但月陵形势危急。”
宁朝有些担心地往外瞧:“师父会不会出事?我也要出去看看。”
“你要去?”陆清尘握拳抵唇,一连咳了许多声。
宁朝颔首:“要去。”
陆清尘伸出手,仿佛想触碰她,又放下了手。
“怕吗?”
宁朝点头:“怕。”
“那还去吗?”
“去。”
陆清尘终于走到她面前,三两步好似用尽力气,不解道:“怕,为何还要去?”
宁朝想了想:“师父说遇难才进,怯而知勇。”
陆清尘笑了一声:“你师父还说知难则退,你怎么没想起来?”
宁朝言之凿凿:“师父说遇事想不起来的道理,都是和这道理没缘分!”
陆清尘一时不知该不该夸她。
宁朝已拿起剑,叮嘱道:“小师伯,你面色太差,还是留在峰上休息,我要去找师父。”
陆清尘喊住她,在宁朝回头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师伯,受伤了。”
宁朝认真道:“所以你不要出去,我保护你们。”
她走了。
陆清尘跌坐在地,仿佛失了所有力气。
他终于承认自己错了。当初她给过选择,是他什么都想要,放弃了转世机会,以至一无所得。
后来他只敢等待,一日比一日虚弱,如今好像等不下去了。若是抛却魖鬼之身,可否得幸与她一同转世,再度相遇?
他不知道。
陆清尘垂下头,好似睡着了。
宁朝赶到浮岚峰时,尤俟早已到了。
她看见了燕白。
师父、师兄师姐、长老们,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无一例外注视着那棵神木。那里有什么?
宁朝走近了,一惊:“恶魂!”
“是——恶魂——”
他们这才回神。
神木会吞恶魂。
找到了,原来藏在这里。
一直藏在这里。
他们知道月陵灵气充盈,只以为仙山圣地就该如此,直到这一刻才愿睁眼去看,这些养育他们的灵气,来自人间、来自恶魂,来自无数生灵的覆灭。
所谓的仙阶,也不过是踩着尸骨,走入末日前的辉煌。
这都是他们犯下错。
尤家主说:“他还没有出现。”
燕白知道他说的是玄冗——那位疑似未亡的黑龙族长,他藏在暗处,谋划着献祭所有人,乃至这个世界,来重开仙道。
尤家主又道:“我请了雾堇大人。”
月陵救过北海,所以北海也会救月陵,善因善果,便是如此。
众人略松一口气。
“多年前,尤长老散了半生修为,已然算到此劫,道是‘无解’。尽管我们做了许多,命数却说逃不过。”
他们何尝不知,一切已成必然。为了维持修士的实力,这些年干预弟子修行,束缚他们自由,只为拔高他们修为,可谁想到,竟是害了他们。
人无需为人择道,更不可干预天道。
可他们顿悟得太迟。
“我们得上去看看。”有人说。
血迹未散,神木上面的人一个个变成树中魂,被吞得一干二净。
谁又敢来做第一个,赴死之人?
燕白看到那个人,站在蒙昧的光影中,静静看他们走向结局,眼中没有一丝波动。
先知说:你们奔向死亡。
燕白曾直面三次无可转圜的宿命:藤妖的赴死轮回、北海的劫难、与月陵遥隔十数载的重逢。
这都使她深深记住了那句话:宿命不可违。
可真正站在这片灰白苍穹下,听风里送来万千生灵的嚎哭,过去,现在,未来,都在被死亡倾轧。
她忽然就明白了,藤妖何故一次又一次赴死,不断重复走向那个结局。他们都错了,死亡从来不是结局与意义,那些反抗才是。
“生命,就好似——”她伸手描摹一个轮廓,“一只蝶。穿行梦境与现实,在宿命的罅隙中挣扎,一次次飞蛾扑火,挣扎不休,而每一次煽动蝶翅,都在向宿命呐喊——不甘于此。”
藤妖的宿命,是在绝望中煎熬,挣扎不休,可她不愿接受,在无数次轮回中苦痛煎熬,终是作茧自缚。
她有心无力。
与命之搏斗,失败乃常态。
可是——
“哪怕明知我们终将走向一个可怕的结局,当你真正站在这里,也不会轻易低下头颅,丢掉所有勇气,听凭命运安排。”
燕白望着无相道人。两双同样沉寂的眼交汇,她看到过去与未来的剪影,那条不断奔涌的时光长河,停滞在这一刻——她能抓住的此刻。
她好似领会何为虚静,却也蔑视全然置身事外。
无相道人看到她脸上淡淡笑意。
她道:“你的预言说,预知是宿命的一环,有没有说,反抗这一切,也是命定之途?”
道人在那片山巅长久静默,没有任何东西能在眼中留痕。燕白也不需要任何回应,她要的是神木之下这群人,他们内心深处的信念。
血水洗刷这里的罪恶,他们看向遮天蔽日的藤蔓,如同坍塌的天幕,阴沉,可怖。
没有人后退。
在那寂无人声的角落,或许仍有一个奇迹,一个未被发掘的预言,说:后来,他们向死而生,从未朝命运低头。
——大多数人如此想,他们仍怀揣这样的希冀。
他们并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场灾难,看似无路可走了。
但他们永不后退。
无相道人缓缓抬起头,岑寂的面容一如往昔,无声说着:期待与你们……再遇。
先知走了。
这场灾祸也彻底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