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之石》吟游诗人不留名

2、「祈愿之石」 | 第一章

　　座钟的锈针默默转到四点，窗缝里的一缕微风吹起轻薄的麻布窗帘。月光和日光一并透了进来。
　　我不是被座钟的报时吵醒的。这种复杂又贵重的木头计时器，发出的声音会像六弦琴一样颤抖。哥哥把它摆在我的木桌上，为了提醒我至少要在午饭前起床。事实上在他离开之后，即便座钟不响，我也能在早上太阳升起时从床上爬起来。
　　我揉了揉睡乱的银发，不知不觉中，它们长得像一团摊在织布机上的麻线，又乱又长。我懒得梳头发，十多年前，父母在的时候家里会有仆人打理。几年前，哥哥在的时候他会帮我打理。而现在，这栋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即便这是艾瑞恩家族百年来的象征，对只有一个人的家族来说，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我在内衣外套上一条轻薄的米白色交领大睡袍，赤脚走出我的小房间。
　　在这个足有十二个房间的石头建筑里，有一位不速之客悄然来访。空气中除了灰尘的味道，还漂浮这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加上那些肉眼难以辨别的金色颗粒，我确信，有人闯入了我的房子。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三楼，脚底踩在磨人的灰尘上，我开始后悔没穿上一双鞋了。三楼有哥哥的房间，实验室和训练室，还有一间小仓库，全都结着蜘蛛网，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没有人闯入的痕迹。我继续向上，爬到螺旋梯的最高处。顶层的阁楼是一间别致的小书房，地板上刻着石头神的标志，压着毛毯。毛毯的毛皱巴巴地拧在了一起，被压得乱七八糟。
　　那些是脚印。阁楼书房的窗子是开的，晨风来回吹动它，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窗台上的灰尘被蹭去了一多半，落在毛毯上。连着窗户的蜘蛛网也被吹飞了起来。
　　灰尘上有一双中号靴子的脚印。据我所知，这种希珍的皮革鞋子只有边戍的神职人员可以穿。看来，半夜闯进我的房子的人有高贵的身份，狡猾的身手，还有令人好奇的冒险经历。
　　我跟着脚印走出来，心怦怦直跳。此刻，我心里的兴奋更多于害怕。我看见那双脚印延伸到了走廊的扶手边上。扶手上也有一个一样的脚印。
　　我知道我是被什么吵醒的了——这个神秘的来访者从四楼跳了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那双靴子的脚印，我可能会断定闯入者是一个身手拙劣的小偷，他或者她，自乱阵脚，从四楼摔了下去。我下楼就能见到一具尸体。
　　可是，能穿上靴子的贵客有的是钱，没必要带走这栋宅子里的任何财务。我忐忑又兴奋，更是满怀期待，一路小跑走下螺旋楼梯。螺旋梯的每段扶手上都留下了半个那样的脚印，我开始怀疑来访者是飞下来的。
　　终于，在下到螺旋梯的最后一个拐角时，我看见了那位不速之客。
　　一条瘦长的黑影斜依在窗边，长披肩和窗帘浑然一体。唯一从披肩里伸出来的手拿着一个精致的银杯，长桌上摆着一个雕花的银瓶。
　　“我想你不会介意我开了那瓶酒吧，小可爱？”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我心里一阵犯怵，皱着眉头望向那个瘦长的黑色人影。男人穿着一件勾着金花的深色斗篷。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将兜帽窄了下来，露出一头不长不短的黑发，帽檐上也绣着亮晶晶的玫瑰花。
　　“请问……我们认识吗？”
　　我厌恶并且警惕地打量着他，同时站得很直，表示我并不怕他。
　　“不，我们从未真正见过，小可爱……我的名字叫做利威安森.墨丘利，是你兄长的一位朋友。”
　　男人回过头来，狭长的眼睛微微吊起，微醉时眼睛下面泛起红色，就像刚从酣睡中醒来的一条毒蛇。他上身穿着宽松的衬衣，别着夸张的花边领，精神的靴裤两旁一边挂着细剑，一边挂着匕首。他将右手放于胸前，做轻轻向我行了一礼。
　　“那些都不重要，总而言之，我们现在认识了。”
　　“不，”我故意泼他冷水，“我还没有报上我的名字，所以我们还不算认识。”
　　“哈哈，的确如此。”他笑了笑说，“不过我听说过不少你的事，可爱的摩西.艾瑞恩小姐，你和你的哥哥几乎同名，所以我对你的名字记得很牢。”
　　我握了握楼梯的扶手，并不打算下楼和他交谈。我本来就没怎么和人打过交道，每天除了看书消磨时间，基本上什么也不会。而对方是个在边境历练过的成年男性，如果他提想强迫我做什么，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我就站在楼梯上，保持高度和距离。
　　“那些酒是哪来的？”
　　银瓶和银杯已经摆在桌子上好久了，估计积了不少灰。他笑着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杯底，毫不避讳地回答，“从府上的橱柜里拿的，小可爱。”
　　“我不认为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喝我家的酒，你的目的是什么，墨丘利先生——”
　　“啊，叫我利威安森吧，我不喜欢这个姓氏，墨丘利是从我酗酒的父亲那里继承的，一个粗鲁令人讨厌的姓氏，我讨厌暴力，喜欢充满理智，做事有调理的人，就像你一样，小可爱……你一直站在楼梯上没下来，你一直在看着我，对不对？”
　　他突然打断我，像咏唱着什么咒文一样说出一长串不找边际的话。
　　“不过，你问得不错，喝酒从来都不是目的，只是一种媒介，一种用来创造羁绊的媒介，给人勇气推陈出新的触媒。”
　　他说着，拿起餐盘上的另一个银杯，在水池里洗了洗，摆在靠近我的桌子一端。我站在那没有动。他又拿起酒壶，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所以，你不觉得现在该喝一杯吗？”
　　“这是我家的酒，我家的银杯。”我无奈地撇撇嘴，“更不合适的是，你在邀请一位未成年的小姐喝酒。”
　　“我知道，我能看见。”他笑着指了指自己漆黑眼缝里的两个闪光点，表示他不是瞎子。
　　“你呢？你看见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并不想和他喝酒。为了继续套他的话，我只好回答他的问题。
　　“我注意到你的靴子，”我站在那对他说，“只有边戍的战士才会穿这样的皮靴，而且，你的靴子很旧，你留下的脚印也有磨损，你的斗篷也是旧的……但是你的服装是新的，正好是这条街裁缝店里最华丽的款式。所以，你是位长期在边境抵御魔鬼进攻的高级神职人员，或者贵族，最有可能是神官。你经历了长途跋涉，最近才刚回到奥罗拉城内。”
　　“你说的一点没错，小可爱。”他开心地为我倒满了一杯酒，“我回来就是为了见你，这也是你的兄长——”
　　“这些年他在边境怎么样了？”我直接了当地打断了他，“他还活着吗？”
　　这就是我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了——这样一位实干型的高官，在战况胶着的现在赶回来，只可能是为了告诉我哥哥的死讯。只有这样，他的行为才能说得通。他不惜一切代价赶回来，却大晚上在我家的橱柜里找酒喝，疯言疯语却半天都不说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因为哥哥战死了，艾瑞恩家族的最后一位神的使者，也将他的生命献给了奥罗拉。我觉得抓着栏杆的手冷得发僵，凉意也从光着的脚底窜了上来。我极力控制自己，只轻轻打了个寒颤。
　　“他死了吗？”我又问了一遍。
　　他的表情僵了数秒，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我已经准备好了听他讲述一个残忍的故事，他突然一拍额头，夸张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小可爱！马修也是——你们太像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真是神的杰作！哈哈哈……”
　　看他冲我笑得那么肆无忌惮，我感觉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有趣的玩意，我的哥哥也是——两个相像的有趣的玩意。我很生气，因为他没想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的心里准备全都白做了。于是，我气冲冲地走下楼梯来，使劲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回答我的问题！”
　　他蹒跚几步靠在身后的餐桌上。他本来就喝了不少酒，现在晕乎乎地扶着额头，哼哼的笑声从他的手下面传出来。
　　“他没死，不过他失踪了。教会为了一项秘密研究，从前线强行带走了他。”
　　马修几年前确实在实验室和书房里闷头研究过什么，他从来都是把门锁上，什么也不告诉我。
　　“失踪？他能去哪？”
　　我走进几步，紧紧地追问他。马修没有死确实让我松了口气，不过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没法让人接受。我抬起头盯着眼前的人，他笑着，满不在乎地抬起头。
　　“我怎么知道？”
　　“墨丘利先生，你——”
　　他的每句话都像信手拈来的谎言。他忽然站直了，双手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笑。我这才发现，他居然高出我那么多。
　　“你终于下来了，走到我面前了，小可爱。”
　　说着，他把手指放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
　　“叫我利威安森，好吗？”
　　我咽了口唾沫，他脸上的四个指印刺眼极了。我往后退了一步，他忽然蹲下来，蹲在我面前，刚好比我矮一小截。
　　“我希望你能和我合作，我们一起去寻找他。”
　　“合作？为什么是我？”我故意冷冷地哼出一声，“我从没出过远门，我不会什么神圣术，我没接触过圣石……更何况……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你只需要相信你自己。”他轻声说，“你知道你想找到他——在这里等也是白等。他是回不来的。”
　　他是对的。
　　他的话和我心里的一种声音不谋而合。我在这里十三年，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从这还是个完整的家开始，变得只剩我和哥哥，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已经不想再被动地等下去了。
　　“所以，你特意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
　　我不想让他看出我被他说动了，故意摆出一副冷淡的样子。他站起身来，微笑着望着我，“当然不是，本来我想了好久要告诉你的事，不过当我一看到你，我就意识到那些对你来说都太早了。”
　　什么叫太早了，我不明白。也许这又是他扯的一句谎话，因为它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望着他那双像是要将我吸进去的眼睛，只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跟着你走就能找到他吗？”
　　“当然。”他也望着我的眼睛说，“我以石之神的名义发誓，我们一定能找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