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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侯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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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依望着晚秋的暖阳,那光线斜斜地倒映在碧蓝的湖面上,晕开一片碎金。
今日不似前几日那样冷得刺骨,阳光晒得人浑身暖融融的,连手里那干硬难啃的饼子,仿佛也被这天气烘得软和了些,能勉强咽下去了。
“小姐,”小元从马车那头疾步地走回来,语气温温的,却压着隐隐的怒意,“我去问了管事的妈妈。她说急着赶路,没工夫拾柴烧热水,还叫咱们就将就着吧!”
苏棠依抬眼看了看小元气鼓鼓的圆脸,不由得笑了笑。
“意料之中的事。这饼虽硬,配点水,还是能吃的。”
小元见自家小姐这般平淡的神色,只当她是被一路上的怠慢磨得没了脾气,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想,心里那股火气更是“噌”地往上冒。
“小姐,你就是脾气太好,才纵得那些婆子小厮们无法无天,敢这般怠慢主子!他们平日里没事就聚在一处嚼舌根,说的那些话可难听了!”
“都是小事,何必为了他们坏了自己的心情。”苏棠依伸手,轻轻捏了捏小元鼓起的脸颊,笑意温和,“你瞧瞧你,整日替我不平,脸都气瘦了。”
“小姐!”小元偏头躲开,揉了揉自己的脸,声音却更急切了,“您不知道他们背后说得有多难听,他们说您是……”
话未说完,便被苏棠依轻声接了过去。
“我知道。说我是个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没人要的……野种。”
小元顿时僵在原地,眼睛倏地红了,泪水迅速盈满眼眶。“才不是呢!”她带着哭腔急急反驳,“小姐最是温柔良善,不知多少人喜欢您,您才不是……不是没人要的……”
苏棠依取出袖中的帕子,轻轻替小元拭去滚落的泪珠,声音放得更柔:“好了,不哭了。再哭我可要心疼了。我车上匣子里还藏着半包桂花糕,你去拿来,咱们分着吃。”
小元一听有吃的,泪痕还没干,嘴角已忍不住翘了起来,用力点点头,转身便小跑着去了。
望着小元轻快跑开的背影,苏棠依唇边笑意未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那几个仆妇依旧聚在树荫下,说得眉飞色舞,想来又不知编排了多少“好话”。她有时听见,心里也会蹿起火苗,可转念一想,那些话虽刻薄伤人,却也不算全假。
她一落地,就被父母送到了外祖父家,美其名曰随军不便。这一待,便是十五年。幼时她也曾懵懂地相信,日日趴在门槛上盼着,等那一双模糊身影来接自己回家。后来,父亲屡立战功,受封镇远大将军,享平阳侯爵位,荣耀满门。可她依然没等到。直到妹妹苏安禾诞生的消息传来,她心底最后那点微弱的希冀,才彻底熄灭了。
自那以后,她便不再做梦,只与外祖父相依为命。半年前,外祖父病逝,舅母去信京城,她这才被接回。所以,下人们这般势利轻慢,她并不十分意外。一个不受重视、甚至被遗忘多年的嫡女,即便是侯府嫡系血脉,又有谁会真正放在心上?
车马辘辘,又行了几日,终于在霜降前赶到了大冶皇都——京城。
进城时正是晌午,市井喧嚣扑面而来。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苏棠依悄悄掀起车帘一角,想瞧瞧这京城的繁华。还未及细看,马车便猛地一顿。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跌撞在车前。苏棠依凝眸看去,那少年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身形单薄得可怜。她心下暗叹,是个可怜人,也是个没眼力的。她这马车无华盖装饰,仆从衣着简素,怎么看都不是豪奢之家,这少年怎偏撞了上来?
然而,看着车外那蜷缩着的瘦弱身影,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寄人篱下时那些岁月,不由得生了些恻隐之心。过了会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正要递出,车内那张妈妈却猛地探身,一把将银子夺了过去。
秋日的寒意仿佛瞬间浸透了车厢。苏棠依眸中的温度,随着张妈妈“唰”地放下车帘的动作,一分一分冷了下去。这一路,她百般忍耐,不愿多生事端,怕落得个“性情乖张、难以管教”的名声,让本就陌生的父母更生嫌隙;可纵是泥人也有土性,况且她苏棠依,从来就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
她敛了神色,唇角甚至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平稳:“张妈妈,这位公子虽来历不明,但观其形貌,当是纯良之辈,未必就是那等奸猾之徒。今日撞上咱们,也算缘分,更是菩萨给的机会,让我们行善积德。妈妈,这银子,便给了他吧。”
张妈妈对苏棠依眼中的寒意视若无睹,反而将银子攥得更紧,挺了挺腰,尖着嗓子道:“大小姐心善,老奴知晓。可这京城里头,这等穷苦人多如牛毛,若是见一个帮一个,只怕金山银山也不够您施舍的!”
话音未落,苏棠依已阴恻恻地靠了过来。张妈妈只觉一股冷意逼近,还未及转头,腰间骤然一痛,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跌出车外,“砰”地一声摔在街面。与此同时,苏棠依手一扬,那几块碎银稳稳落进呆愣的少年怀里。做完这一切,她轻轻放下车帘,端坐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脚,踹散了仆役们连日来的轻慢,也彻底踹灭了张妈妈的嚣张气焰。接人时,她见苏棠依沉静少言,只当是个怯懦好欺的,不免得意忘形。此刻她才猛然惊醒:自己终究是个奴才,而车里那位,再不受待见,也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是主子。若真闹到主母面前,她有几个脑袋够砍?
“老奴……老奴只是怕这穷小子是骗子,糊弄了小姐的钱去……”张妈妈揉着生疼的腰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畏缩,“一时情急,说话冲撞了小姐。”
“下不为例。”车内传来平淡的四个字。车队重新启程,张妈妈再不敢上车,只灰头土脸地跟在最后。
“小姐,您没瞧见张妈妈那模样,真是解气!”小元拍着手,眉飞色舞,“叫她再猖狂!早该如此!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您吩咐我,我一脚下去,保准让她半个月爬不起来!”
苏棠依看着小元欢欣雀跃的样子,含笑点头:“好,下回便让你来。我在旁边替你摇旗助威。”
“嗯!”小元用力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更机灵,抢在小姐之前动手!
经此一事,余下的婆子丫鬟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有半分怠慢。马车抵达侯府侧门时,脚凳早已备好,几人恭恭敬敬地搀扶苏棠依下车。
苏棠依立在门前,微微仰头。黑底金字的“平阳候府”匾额高悬,在秋阳下泛着沉寂的光泽。这是她的家,却又陌生得令人心头发紧。尤其是想到父母十五年来的不闻不问,那点微弱的归家喜悦,迅速被一种踏入龙潭虎穴般的惘然与戒备所取代。她有些木然地伸出手,任由丫鬟搀扶着,穿过曲折的水榭回廊,步入正厅。
厅内松香袅袅,两侧高几上摆放着青翠欲滴的绿萝,环境倒是清雅幽静。只是除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妈妈垂手侍立,再无旁人,显出几分刻意的空旷与冷清。
苏棠依抬眸,虽不识得眼前人,但见其衣着体面,周围仆役对她皆恭敬有加,心知身份不一般。秉持着礼多人不怪的想法,她对上那妈妈沉静的视线,微微颔首:“妈妈安好。”
“不敢当小姐的礼。”杜妈妈规规矩矩地还了一礼,侧身引苏棠依在厅内主座右下首的第一个位置坐下,微微屈身道,“小姐唤老身一声杜妈妈便是。”
苏棠依依言坐下,杜妈妈沉稳的态度让她初入府邸的局促稍缓。她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浅啜一口,温声问道:“杜妈妈,不知父亲和母亲此刻可在府中?我想去给他们请安。”
杜妈妈脸上笑容未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透出些许为难。她在犹豫,该如何向眼前这位刚刚归家的嫡小姐说明:侯爷与夫人此刻,正陪着二小姐苏安禾在城外踏青赏秋,兴致正浓。
权衡片刻,为免多生事端,杜妈妈选择了含糊其辞:“回小姐的话,夫人一早便同周家夫人去城外的寺里上香了,说是为府中祈福。”她顿了顿,视线微微下垂,落在自己鞋尖上,“侯爷……今日朝中有事,尚未回府。”
“原来如此。”苏棠依端坐着,将杜妈妈那一瞬间的犹豫与回避尽收眼底。她心中明了,却也不点破,只顺着话道:“母亲既要礼佛祈福,想必车马劳顿。我一路风尘,此刻去见恐有不便,不如晚些时候再去请安,也让她好好歇息。”
杜妈妈闻言,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忙附和道:“小姐思虑周全,正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