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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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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三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宫檐上,把琉璃瓦的金光压成了死灰,像极了魏木棺咳在素白绢帕上的血。
墨白暗跪在养心殿的金砖上,鼻尖萦绕着两种气味——龙涎香的奢靡,和血腥气的绝望。他垂着眼,看见明黄色的袍角沾着雪水,水珠顺着金线绣的龙纹滚下来,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
“墨太医,”魏木棺的声音很轻,带着喘,像被风刮得快要断的弦,“我的腿……又开始疼了。”
墨白暗抬起头。二十岁的皇子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脸色白得像殿外的雪,唯有唇上还残留着一点被咳破的红。他曾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存在,骑射冠绝禁军,眉目如裁,笑起来时能让太液池的冰都化了。可现在,他连伸直右腿都要咬着牙,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殿下忍一忍。”墨白暗的声音很稳,稳得像他手里的银针。他解开魏木棺的裤腿,露出那截曾经肌理分明、如今却布满青紫脉络的小腿。那是去年围猎时,被政敌设计的马惊踢伤的旧伤,却不知为何,半年前开始急剧恶化,脉象诡谲,连太医院的院判都束手无策。
银针落下,魏木棺闷哼一声,抓着榻沿的指节泛白。墨白暗的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肌肉的战栗,像有无数条毒虫在啃噬骨头。他垂着眼,睫毛很长,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还是没用,”魏木棺笑了笑,笑声里全是苦,“墨太医,你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墨白暗的手顿了顿。他学医二十年,从边陲小镇的药庐到太医院的最高阶,见过无数生死,可魏木棺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轻轻一碰,就能让他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殿下吉人天相。”他避开那双眼,低头收拾针囊,“臣会治好殿下的。”
“治好?”魏木棺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带着病态的烫,“墨白暗,你看着我。”
墨白暗被迫抬头,撞进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如今只剩深渊的眼。
“你治得好我的腿,治得好这宫里的刀光剑影吗?”魏木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颤抖,“你治得好……这颗早就被你偷走的心吗?”
墨白暗猛地抽回手,指尖像被灼伤。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冷硬如铁:“臣……不敢妄言。”
魏木棺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他缓缓松开手,掌心空荡荡的,只剩下残留的、属于墨白暗的体温。
“雪停了,”他望着窗外,轻声道,“墨太医回去吧。明日……早些来。”
墨白暗没有回头,大步走出养心殿。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道滚烫的视线。他站在雪地里,寒风吹透了官袍,却吹不散腕上那点残留的温度。
太医院的同僚都说,墨太医对三皇子太过尽心,甚至到了逾矩的地步。他们不知道,三年前那个雨夜,被追杀的少年皇子倒在他的药庐门口,浑身是血,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说“救我,我许你一世安稳”。
那时的魏木棺,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桀骜,血污遮不住眼底的光。墨白暗给他清创、缝合,看着他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疼得咬牙,却在他递药时,突然笑了,说:“你叫什么名字?墨白暗?好名字,像你这个人,看着冷,心却是热的。”
后来,他成了太医院最年轻的太医,随他入宫。他以为自己能护他周全,却没想到,这深宫是比边陲的毒瘴更烈的蛊,而他魏木棺,早已是蛊中人。
魏木棺的病,一日重过一日。
起初只是腿痛,后来开始咳血,夜里常常疼得无法入睡。太医院的方子换了一张又一张,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东宫,却都像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
墨白暗把自己关在药房里,三天三夜没合眼。古籍堆得像山,他一页页翻过去,指尖被纸张割出细痕,渗出血珠,滴在泛黄的书页上,像极了魏木棺咳的血。
“墨太医,殿下又咳得厉害了。”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墨白暗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他抓起刚配好的药,大步流星地往东宫赶。
寝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却压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魏木棺半靠在床头,胸口剧烈起伏,绢帕上已经染透了刺目的红。
“殿下!”墨白暗冲过去,将药碗递到他唇边。
魏木棺费力地张开嘴,喝了两口,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将药汁全呕了出来,溅在墨白暗的衣襟上,混着血。
“别费力气了……”他喘着气,抓住墨白暗的手,“白暗,别治了。”
“胡说!”墨白暗的声音发颤,他用帕子擦去魏木棺唇角的血,指尖抖得厉害,“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他转身想去翻医书,却被魏木棺死死拉住。
“看着我,”魏木棺的眼神很亮,亮得像回光返照,“墨白暗,你知道吗?每次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只要握着你的手,就好像……能好一点。”
墨白暗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俯下身,额头抵着魏木棺的额头,感受着他滚烫的呼吸。
“对不起,”他声音哑得厉害,“是我没用,是我治不好你。”
“不怪你,”魏木棺笑了,笑得眼角沁出泪,“是我命不好。遇见你,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墨白暗的脸。这双手曾挽过强弓,曾握过利剑,如今却连抬起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
“白暗,我不怕死,”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我怕……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记得我了。我怕……你会忘了我。”
魏木棺看着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血沫不断从唇角涌出。
“殿下!”墨白暗慌了,想去叫人,却被魏木棺死死拽住。
“别……”魏木棺的眼神开始涣散,“陪着我……白暗,陪着我……”
墨白暗抱着他,感受着怀中人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呼吸越来越微弱。他一遍遍地喊着“殿下”,声音被泪水堵住,哽咽在喉咙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落着,像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悲伤都掩埋。
魏木棺的病情时好时坏,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政敌的动作却越来越明显,奏折一封封地递到皇帝面前,说三皇子久病不愈,恐难承大任。
墨白暗知道,他们是想等魏木棺死,好彻底铲除这个心腹大患。他遣人在东宫四周布下暗哨,日夜守着,可他守得住人,却守不住那蚀骨的病痛。
这日,他刚给魏木棺诊完脉,脸色凝重。脉象比昨日更乱,虚浮得像随时会断的线。
“怎么样?”魏木棺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让人心慌。
墨白暗避开他的目光:“殿下……安心休养便是。”
魏木棺轻轻笑了:“又想骗我?墨白暗,你说谎的时候,耳根会红。”
墨白暗的耳尖果然泛起薄红。他别过脸,不敢看他。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魏木棺叹了口气,“其实这样也好,省得再斗下去,累得慌。”他顿了顿,轻声道,“白暗,等我死了,你就离开这皇宫吧。回你的药庐去,那里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日出日落,安安稳稳的。”
墨白暗猛地回头,眼眶通红:“臣说过,臣会治好你!”
“治不好了……”魏木棺摇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解脱,“白暗,你听我说,我枕头底下有个盒子,里面是我攒的一些东西,你拿着,够你下半辈子安稳度日了。”
“臣不要!”墨白暗的声音带着哭腔,“臣只要你活着!臣只要你活着!”
魏木棺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伸出手,想去擦墨白暗的泪,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傻瓜……”他喃喃道,“别哭……你哭起来,不好看……”
墨白暗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留住。
夜里,魏木棺又发起高热,胡话连篇。他一会儿喊着“母后”,一会儿喊着“白暗”,手指在空中胡乱抓着。
墨白暗守在他床边,一夜未眠。他不停地给魏木棺擦汗、喂水,握着他滚烫的手,在他耳边一遍遍说:“臣在,魏木棺,臣在。”
天快亮的时候,魏木棺的烧退了些,意识也清醒了些。他看着守在床边的墨白暗,眼底满是心疼。
“你看你,”他声音沙哑,“都有黑眼圈了。”
墨白暗笑了笑,眼底却全是泪:“只要殿下好起来,别说黑眼圈,就是掉层皮,臣也愿意。”
魏木棺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
“白暗,”他轻声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当皇子了。我想当一个普通人,守着你,守着你的药庐,看一辈子日出日落。”
墨白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魏木棺的手背上,滚烫。
“好,”他哽咽着说,“臣等你。”
入春的时候,魏木棺已经下不了床了。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曾经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但他看墨白暗的眼神,依旧温柔,像含着水的月光。
墨白暗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不再去太医院,不再翻医书,只是陪着他说话,给他读诗,或者就静静地坐着,握着他的手。
他知道,自己已经治不好他了。所有的药,所有的针,都只能拖延时间,却挡不住死神的脚步。
“白暗,”这日午后,魏木棺的精神突然好了些,他让墨白暗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墨白暗点头,声音低沉:“记得,在臣的药庐。”
“那天雨下得真大,”魏木棺笑了,眼神悠远,“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遇见你了。”他顿了顿,轻声道,“其实……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不是普通人。你的眼神,太干净,又太倔强。”
墨白暗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我也没想到,”他低声说,“会遇见你。”
魏木棺看着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比以往都凶,血沫不断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殿下!”墨白暗慌了,想去叫人,却被魏木棺拉住。
“别……”他喘着气,眼神涣散,“白暗……抱着我……”
墨白暗紧紧地抱住他,感受着怀中人的身体越来越轻,呼吸越来越微弱。
“魏木棺,撑住!你撑住啊!”他一遍遍地喊着,声音嘶哑,泪水模糊了视线。喊到最后声音也不禁弱了下来。
魏木棺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微弱的气音。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怀里的人,彻底冷了。
墨白暗抱着他,一动不动。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魏木棺苍白的脸,轻轻说了一句:“我没治好你……木棺,我没治好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悔恨。
魏木棺的葬礼很盛大,却也很冷清。皇帝没有露面,政敌们假惺惺地吊唁,眼底却藏着得意。
墨白暗穿着一身素服,跪在灵前,一动不动。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口黑色的棺木,仿佛里面躺着的不是他此生挚爱,而是他自己的灵魂。
葬礼结束后,墨白暗回到了东宫。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魏木棺生前的样子,只是再也没有那个会笑着叫他“白暗”的人了。
他打开魏木棺枕头底下的那个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些零碎的东西——一枚磨得光滑的玉佩,是他当年送给魏木棺的;一本他写的医书,上面有魏木棺密密麻麻的批注;还有一张画,画的是他药庐的样子,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吾爱白暗,此生不渝。”
墨白暗看着那张画,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遣散了东宫的下人,独自一人守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他开始整理魏木棺的遗物,每一件都能勾起他的回忆,每回忆一次,心就像被凌迟一次。
他想起魏木棺笑着喝他熬的药,想起他疼得蜷缩在床上却强颜欢笑,想起他临死前那双不舍的眼睛……所有的画面都像刀子一样,割得他体无完肤。
他恨自己,恨自己医术不精,恨自己没能护住魏木棺,恨自己连让他多活一天都做不到。
几日后,墨白暗离开了皇宫。他没有回边陲的药庐,而是在京郊找了一处僻静的院子,住了下来。
他烧掉了所有的医书和药材,扔掉了陪伴他多年的药箱和银针。从那天起,世上再也没有墨太医,只有一个名叫墨白暗的、背负着沉重罪孽的男人。
他不再与人交往,每天只是坐在院子里,看着日出日落。春天来了,院子里的花开了,他想起魏木棺说过喜欢花;秋天到了,树叶黄了,他想起魏木棺咳在绢帕上的血。
有人来请他去看病,他都拒绝了。
他说:“我治不好人,只会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