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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医者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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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天光未启。
青石巷深处那间旧屋里,咳嗽声已微弱得如同将熄的烛火。
巷口的更夫路过时顿了顿脚,摇头叹气,敲着梆子走远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声渐远,巷底那扇朽木门“吱呀”开了。
出来的不是病人家属,是个背着藤编药箱的女子。
女子一身素青布衣,袖口紧束,长发用木簪随意绾起,几缕碎发散在颊边。
她脸上蒙着细棉布,只露出一双眼。
那眼睛清澈得不像话,眼尾微挑,瞳仁在朦胧晨色里映着一点天光,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医女。
没人会想到,她已二十六岁。
更没人会想到,药王谷的“净玉诀”修到第七层,便能驻颜如初,肌骨生香。
云初沉十二岁入第七层,如今已十四年。
是个天赋极高的好苗子。
“姑,姑娘……”守在门边的汉子双眼通红,声音嘶哑,“我爹他……”
“肺痈溃散,毒热已侵心脉。”女子声音透过棉布传来,带着晨露般的凉意,“我施针封了三处大穴,暂吊住一口气。这方子拿去,三碗水煎成一碗,戌时前喂他服下。”
她从药箱侧袋抽出一张纸。
纸是寻常草纸,字迹却漂亮有力。
汉子接过方子,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诊金。”女子伸出一只手。
那手生得极白,指节纤细,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茧。不是握药杵磨的,是握剑磨的。
汉子慌忙从怀里摸出个粗布钱袋,倒出所有铜板和碎银:“这些……这些够吗?”
女子指尖一拢,银钱滑进腰间布袋,动作行云流水。
转身时,衣摆轻旋,像一阵穿堂而过的风。
“姑娘!”汉子在身后喊,“戌时……戌时您还来吗?”
“来。”她脚步未停,“记好时辰。”
晨雾将散时,云初沉已出了镇子。
她在溪边蹲下,摘下覆面棉布,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五官精致,肤色瓷白,眼睫长而密,垂眸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未见世事的闺阁女儿。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张脸下藏着什么。
溪水清冽,她将十指浸入水中,几缕极淡的血丝从指缝散开,是施针时沾上的腐血。
她搓了搓手,从药箱底层摸出个小瓷瓶。瓶身是普通的白瓷,瓶底却刻着一只极小的蝶。
一般人是看不见的,能看见的,只有淤泯的那几个人。
粉末倒出,遇肤即化,留下一层极薄的油膜,泛着若有若无的曼陀罗香。
净手散。
她自己改良的方子,添了三味唐门古籍里记载的香料,那些古籍她四岁前在唐门藏书阁翻过,只一眼,便记住了。
有些天赋,是刻在血脉里的。
比如记毒方,比如修“净玉诀”,比如杀人。
云初沉收起瓷瓶,从怀中取出那袋诊金,一枚一枚数过。
铜钱四十三枚,碎银五两。
她掂了掂,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药王谷不缺钱,谷主宠她,她也有天赋在,每月给的月例足够与富贵人家相比。
可她就是爱钱。
十二岁那年偷溜出谷,接了第一单刺客生意,雇主给了五十两银票,她捏着那张薄纸在灯下看了半宿。
那一刻她明白,有些东西,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比如钱,比如命。
药王谷的晨钟敲过第二遍时,云初沉穿过谷口那片药田。
几个正在锄草的年轻弟子直起身,恭敬行礼:“云师叔早。”
她颔首示意,脚步未停。
虽是二十六岁,在谷中已是长辈。
这些弟子大多十七八岁,甚至更小,还有比她年纪大的,三十四十岁,论辈分却要尊一声师叔。
年纪并不算大,但辈分确实是高。
“云师叔又出谷夜诊了?”待她走远,一个圆脸弟子小声问。
“怕是接私诊去了。”旁边稍年长的师兄压低声音,“听说云师叔诊金收得高,但医术也是真好。上月镇北钱庄的少爷得了怪病,浑身长满红疹,请了七八个大夫都没用,云师叔去了一趟,三剂药下去就好了。钱庄老爷当场封了二百两红封。”
“二百两!”圆脸弟子咋舌,“可云师叔看起来……明明和我们差不多大……”
“嘘——”师兄使了个眼色,“莫议论长辈。云师叔的‘净玉诀’在十二岁已修到第七层,容貌驻颜是常事。倒是你,今日的《本草纲目》背完了吗?”
“但是,‘净玉诀’不是只有女子才习得吗?”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一个扎双丫髻的小童跑过来,气喘吁吁:“二位师兄,谷主传话,所有在谷弟子辰时到百草堂集合,有要事吩咐。”
百草堂内,蒲团按辈分排列。
云初沉在左手第三个蒲团上坐下。
那是谷主亲传弟子的位置。
前两个蒲团空着,大师兄扶西年云游西域未归,二师姐白准怜三年前嫁入江南医家。
她如今,算是谷主身边最亲近的弟子。
堂内陆续来了五六十人,低语声嗡嗡作响。
“……听说了吗?清剑派少主莫事水上个月接掌门户,第一件事就是整顿江南七省的镖局生意。”
“莫事水?是那个十四岁就单剑挑了黑风寨的?”
“正是。听说如今已三十三岁,修为深不可测,江南一带的江湖势力,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云初沉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袖口内侧绣着一只极小的蝶,银线勾勒,振翅欲飞,是“淤泯”刺客的标识。
莫事水。
这个名字,她听过。
清剑派少主,江南剑术第一人,如今该称莫掌门了。三十三岁,比她大七岁,按说当年唐门与清剑派结盟时,她该见过他。
可她四岁就被送走了。
四岁前的记忆模糊得像隔了层纱,只记得剑穗晃动,有个少年站在光里,面容却看不清。还有那些看过不多的唐门秘籍。
记不清,便罢了。
这些年她见过的人太多,杀过的也不少,一个模糊的影子,不值得费心。
“谷主到——”
执事弟子一声,堂内瞬时寂静。
药王谷谷主扶书白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一身灰布道袍,目光温和却自有威严。
他在上首蒲团坐下,扫过堂下众弟子,在云初沉身上略微停顿,那眼神里有询问,有关切。
云初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谷主了然,收回目光。
“今日召集你们,有三件事。”谷主开口,声音平和,“第一,七日后,江南仁心堂送来一批染了蛊毒的药材,需谷中派人接应处理。此事由萧长风带队,带五名弟子前往。”
被点到名的中年弟子起身领命。
“第二,唐门内斗已波及三个分舵,伤者渐多。我药王谷立世之本,是治病救人,不问出身。从今日起,外堂接诊,不问伤者来历,但救无妨。”
有弟子欲言又止。
谷主看过去:“说。”
“师父,”那弟子拱手,“若……若救的是大奸大恶之徒呢?”
堂内一静。
谷主沉默片刻,缓缓道:“医者面前,只有病人,没有善恶。至于善恶,”他顿了顿,“自有天理公道。”
云初沉依旧垂着眼。
天理公道?
她在心底轻嗤一声。
若天理公道真有眼,她父母何至于死?
唐门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叔伯,又何至于至今逍遥?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握剑杀人。
那是个欺辱孤女的恶霸,她接了单,收了钱,半夜潜入那恶霸的宅子。
剑刺入心口时,血溅在她脸上,温热的,腥甜的。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有些公道,天不给,人要自己讨。
从那以后,她白天是药王谷的云初沉,晚上是“淤泯”的陨蝶。
医者仁心,刺客冷刃,都是她。
可那时她仅仅有十二岁。
“第三件事,”
谷主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欲来前日回谷了,近日会在谷中小住。她性子野,你们多担待些。”
堂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扶欲来。
谷主的独女,比云初沉小两岁,自幼不喜医道,偏偏爱剑。
谷主宠她,由着她拜了江湖上一位隐世剑客为师,常年在外游历,一年回不了几次谷。
云初沉抬了抬眼,又垂下。
扶欲来回来了?
也好,今夜的事,正需要个帮手。
戌时初刻,云初沉准时出现在青石巷。
陈老汉家的油灯亮着,门虚掩着。
她推门进去,药味混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汉子守在床边,见她来了,慌忙起身:“姑娘,药喂下去了,可爹他……他还是咳血,刚才又吐了一摊……”
云初沉走到床边。
陈老汉躺在那里,脸色灰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她伸手搭脉,指尖触及的皮肤滚烫,脉象却已现散乱之相。
毒热虽暂抑,但肺腑溃烂太深,若非她用金针封穴吊着,怕是撑不到现在。
“还有救吗?”汉子声音发颤。
“有。”
云初沉收回手,从药箱里取针包,“但有些话,我要问清楚。”
她看向床上昏睡的老人,声音平静:“陈老伯,你听得见我说话吧?”
老人眼皮动了动。
“我问,你答。若有一句虚言,”
她捻起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尖在油灯下泛着冷光,“这针就不是救命的针了。”
汉子脸色一变:“姑娘,您这是……”
“让你爹自己说。”
云初沉目光落在老人脸上,“三年前,城西张记绸缎庄的老板突发心疾,你给开了方子,收了他家传的一对翡翠镯子抵诊金。那镯子八百两,你转手五百两当给了‘金花当铺’。张老板服药三日后暴毙,绸缎庄被你低价购入,转手卖了一千二百两。有没有这回事?”
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两年前,城南李秀才进京赶考,老母病重,你给开了方子,收了李家家传的孤本《兰亭序》拓本。那拓本是前朝御赐,价值连城。李秀才考中进士后回乡,发现老母已死,祖宅易主,拓本不知所踪。李秀才悲愤交加,投河自尽。有没有?”
汉子惊疑不定地看着父亲,嘴唇颤抖。
老人终于睁开眼,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一年前,”云初沉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如刀。
“城北赵铁匠的女儿得了怪病,浑身溃烂,你给开了方子,收了赵家祖传的打铁秘方和五十两银子。”
“赵铁匠当夜去采药,跌落山崖摔断了腿,女儿三日后病死,妻子受不了打击悬梁自尽。赵家那间铁匠铺,最后以三十两银子抵给了你。有没有?”
“你……你怎么知道……”老人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
云初沉俯身,银针抵在老人喉间,“重要的是,这三年来,你用同样的法子,骗了三百二十六人,害得一百六十八户人家破人亡。”
“张老板的绸缎庄,李秀才的祖宅,赵铁匠的秘方……还有那些你看不上眼却照样搜刮干净的铜板,米粮,布匹。陈老伯,你这哪里是行医,你这是吃人,连骨头都不吐。”
“医者仁心,这四个字,你不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