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此星人摘可得》布乡雪兮

4、故地重游

　　兮月城，蜀地，唐门。

　　云初沉踏进蜀地地界时，正是午后。

　　山道弯弯绕绕的，两旁竹子密得很，风吹过来，竹叶沙沙作响。
　　空气里有一股子潮湿的泥土味儿，混着远处飘来的花椒香，那是蜀地特有的味道，又麻又香，让人忍俊不禁。

　　她走得不快，背上的药箱看着普通，里头装的却是要命的东西。

　　脸上的人皮面具贴得服服帖帖，镜子里照出来的那张脸，眉眼清秀，皮肤白净，是个十八九岁姑娘的模样。
　　跟她原本的容貌有六七分像，却又没那么扎眼，要显得比她原来素净许多。

　　转过一个山口，眼前忽然开阔起来。

　　山下头是个小镇子，白墙黑瓦的房子挤挤挨挨的，一条青石板路弯弯曲曲穿过去。
　　路两边开着各式铺子，酒旗子在风里飘着。最惹眼的是那条江，绿莹莹的水从镇子中间流过，几座石桥跨在上头，桥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
　　此前风景,眼前一亮，甚是想念，甚是怀念。

　　若是当初，唐门没有遭此内乱，或许，她便会是掌门之女，生活在这一带，自小在这里长大，无忧无虑，练唐门之毒，习唐门暗器。
　　她又何尝不想呢？

　　心向往之，毕竟是出生地。

　　可她又憎恶这个地方，害她失去父母。

　　但比起赠恶，更多的是向往之，喜爱。但想了想，摇摇头，还是算了。

　　云初沉站在山腰上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往下走。

　　镇口立着块石碑，字迹都有些模糊了，勉强能认出“青硕镇”三个字。

　　一进镇子，热闹气儿就扑面而来。

　　卖东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都是软绵绵的蜀地口音：

　　“豆花儿，热乎的豆花儿……”

　　“椒麻鸡，香得很嘞！”

　　“红糖糍粑，现打现卖哦！”

　　“热乎乎的包子嘞，香的很嘞。”

　　云初沉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眼睛不动声色地扫着四周。

　　镇子不大，可什么都有。
　　药铺、布庄、铁匠铺子、茶馆、饭馆……她注意到街上好些个江湖打扮的人，腰里别着刀剑，走路急匆匆的，眼神都带着警惕。

　　也是，唐门内斗的事儿早传开了，蜀地这地方，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走到一家成衣铺子前，云初沉停下了。

　　铺子门脸儿不大，里头挂满了衣裳，花花绿绿的。
　　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圆脸盘，笑眯眯的，看见云初沉站在门口，赶紧招呼：

　　“姑娘要看衣裳？进来看看嘛，我们这儿样子多得很！”

　　云初沉迈步进去，目光在那些衣裳上扫过。

　　蜀地的衣裳，跟江南的就是不一样。江南的料子多软薄，绣花精细，颜色也清淡。
　　蜀地的却不同，料子厚实些，颜色鲜亮，绣的花样子也大气。芙蓉，牡丹，山茶，一朵朵开得热闹。

　　她的目光停在几套浅色的裙子上。

　　很漂亮。

　　有一套浅蓝色的，料子是上好的蜀锦，在光下头泛着柔柔的光。
　　领口，袖口，裙摆都用银线绣着芙蓉花，花心那儿还缀着小米粒似的珍珠，不张扬，却精致。

　　还有一套月白色的，绣的是竹叶子，清雅得很。

　　另一套鹅黄色的，绣着小小的迎春花，看着就暖和。每一套都好漂亮，云初沉的眼睛发亮，她倒是没有什么真正喜爱的东西，如果说要是喜爱的，便是穿在身的，吃在嘴里的，钱花的出去的，有钱赚，爱钱。

　　“姑娘可是喜欢？姑娘好眼光！”老板娘凑过来，笑得更热情了，“这几套都是今年最新的样子，料子也好，穿在身上舒服得很。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试试嘛，我们蜀地的衣裳，穿上就不想脱咯！”

　　云初沉摸了摸那套浅蓝色的，料子确实软和。

　　“这几套，我都要了。”她说，“再要两双绣鞋，素净些的。”

　　老板娘眼睛一亮：“都要？好好好！姑娘等着，我这就给你包起来！”

　　趁老板娘打包的功夫，云初沉又看了几眼。

　　铺子角落里还挂着几件披风，一件红的，一件藕荷色的，绣着缠枝莲的纹样，也好看。
　　她指了指：“那两件披风也要了。”

　　“好嘞！”老板娘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几套衣裳，两双绣鞋，两件披风包得整整齐齐，“姑娘，一共十八两银子。”

　　云初沉从腰间锦囊里取出银子付了，又借了铺子后头的小屋，打算换身衣裳。

　　原先那套素青布衣虽然方便，可在这蜀地镇上走动，未免太扎眼。不是扎眼在显眼，是扎眼在太不起眼。她如今扮的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总要穿得体面些。

　　褪下旧衣裳，换上那套浅蓝色的蜀锦裙。

　　料子贴在身上，果然舒服。裙子是上襦下裙的样式，上襦是浅蓝色的，立领斜襟，袖口收紧，用银线绣着细细的芙蓉花纹。
　　下裙是深一些的蓝色，裙摆宽大，走起路来飘飘荡荡的。腰带是同色的，系在腰间，衬得腰身细细的。

　　她没有梳复杂的发式，就把长发松松地披在肩上，从刚买的饰物里拣了一支金簪子。
　　簪头是朵小小的芙蓉花，花心嵌着米粒大的红宝石。斜斜插在发间。又戴上一对金耳坠，坠子也是芙蓉花的样式，小巧精致。
　　这样一套，刚刚好，搭配起来，完美无瑕。

　　最后，她从药箱暗格里取出那枚靛蓝色的剑穗，看了看，还是系在了腰带上。藏在裙子底下，外人看不见。

　　收拾妥当，她对着屋里那面铜镜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身量苗条，肤白如雪。

　　浅蓝色的衣裳衬得她肤色更白了，那张偏圆的鹅蛋脸，在镜子里显得柔和温润。
　　眉毛弯弯的，眼睛清澈，眼尾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清冷，一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又多了几分暖意，甚至有些可爱。
　　鼻子挺秀，嘴唇是自然的嫣红色，不涂胭脂也好看。

　　金簪在发间微微晃动，耳坠子也随之轻轻地摇。就是感觉耳边响的慌。
　　这一身打扮，不张扬，却处处透着精致，看着就像哪户富足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出来游山玩水的。

　　云初沉对着镜子看了片刻，确认没什么破绽，这才提起打包好的衣裳，背着药箱出了成衣铺。

　　走在街上，果然没人多看她。

　　蜀地富庶，镇上往来的人里，穿得好些的姑娘媳妇不少。她这身打扮，在这青石镇上，顶多算是体面，算不上扎眼。

　　她在镇子里慢慢逛着，眼睛看着街景，耳朵却听着四周的动静。

　　茶馆里有人说书，说的是三国故事，刘关张在蜀地如何如何，听的人阵阵叫好。

　　酒馆里有人在划拳，蜀地方言的划拳词儿叽里呱啦的，热闹得很。

　　街角几个老头儿坐在竹椅上喝茶下棋，争得面红耳赤。

　　还有一处屋檐下，几个妇人围坐着，手里做着针线，嘴里聊着家长里短：

　　“张婶子，你家二丫头的婚事定了没？”

　　“还没呢，正相看着……李嫂，你上次说的那个后生，人怎么样？”

　　“人老实，在绸缎庄做活，手脚勤快，感觉合适的很咯，你要不要试试看一看？我觉得还阔以。”

　　云初沉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聊天去了。

　　一切都很平常。

　　这才是她要的效果。

　　逛了约莫半个时辰，云初沉找到一家看起来干净体面的客栈。
　　看起来算是整个镇上稍微有一点钱才能够住的，稍微是比较富有的。
　　稍微有一点小贵，又刚好称得上她的。

　　客栈叫“悦来居”，三层木楼，门脸儿宽敞，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这会儿正是午后，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她迈步进去，立刻有个小二迎上来。

　　小二二十出头，瘦瘦的，眼睛很亮，看见云初沉这一身打扮，脸上堆起笑：

　　“姑娘住店？”

　　“嗯。”云初沉点点头，“要一间上房，清净些的。”

　　“好嘞！”
　　小二麻利地引着她往柜台走，“咱们这儿的兮星房最清净，在三楼，朝南，推开窗就能看见江景。姑娘若是从外地来，肯定喜欢看景！若就是本地的，那肯定更喜欢这里的景。”

　　或许，她本该就是这里的吧。
　　算不算本地呢？

　　算了，不重要。

　　柜台后头是个五十来岁的账房先生，戴着眼镜，正在拨算盘。
　　见云初沉过来，抬起头：“姑娘要住几天？”

　　“先住五天吧。”云初沉说。

　　“兮星房一天一两银子，包早晚两餐。”账房先生拨了下算盘，“五天，五两银子。”

　　云初沉从锦囊里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放在柜台上。

　　账房先生拿起银子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成色，这才满意地点头，取出一块木牌：
　　“兮星三号房。小二，带客官上去。”

　　“好嘞！”小二接过木牌，殷勤地在前面引路，“姑娘这边请。”

　　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到了三楼，走廊尽头就是兮星三号房。

　　小二推开房门：“姑娘请看，这间可还满意？”

　　房间确实不错。

　　挺宽敞的，地上铺着青砖，擦得干干净净。靠窗一张雕花木床，挂着淡青色的纱帐。
　　窗边有张书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墙角立着衣架，脸盆架。
　　最妙的是那扇窗，推开一看，果然能看到那条碧绿的江，江上有小船划过，远处青山层层叠叠的。
　　她很喜欢这里的风景，热闹又清冷，太适合她的心境了，若是可以，她还真的是想在这里待上几年。若是长久，更是可以。

　　“挺好的。”云初沉点点头。

　　小二见她满意，笑得更开心了：“姑娘满意就好！热水随时有，姑娘要沐浴的话说一声就行。晚饭时辰是酉时到戌时，姑娘是在房里吃，还是下楼吃？”

　　“在房里吃吧。”云初沉说，“对了，我是头一回来蜀地，想尝尝你们这儿的特色菜。你看着安排几样，要地道些的，可以辣一些。再来壶好茶。”

　　“得嘞！”小二应得痛快，“咱们这儿的厨子手艺好，做的菜保管姑娘喜欢，都是特色菜，特别适合，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准备热水，晚饭好了给您送上来！”

　　说完，他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云初沉在房里转了一圈，仔细检查了一遍。

　　床底下，柜子里，窗户外头……没什么异常。
　　她这才把药箱放在桌上，又把刚买的几包衣裳搁在床头。

　　不多时，小二和两个伙计抬着热水上来了，还在屋里支起屏风。

　　“姑娘，热水好了。晚饭约莫半个时辰后送来，您先沐浴歇息。”小二说完，领着伙计退了出去。

　　云初沉栓上门，这才褪去衣裳，跨进浴桶。

　　温热的水漫过肩膀，她轻轻舒了口气。

　　连日的奔波，确实有些累了。

　　她在水里泡了约莫一刻钟，起来擦干身子，换上另一套刚买的衣裳。
　　月白色的那套，绣着竹叶子，清清爽爽的。头发还是披着，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绾了一下。

　　刚收拾停当，敲门声就响了。

　　“姑娘，晚饭来了。”

　　云初沉开门，小二端着个大托盘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伙计，也端着托盘。

　　两人把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摆得满满的。

　　“姑娘，这都是咱们蜀地的特色菜。”
　　小二一边摆一边介绍，“这道是蒜泥白肉，肉片薄，蒜泥香。这道是凉拌鸡丝，麻辣鲜香，口感甚好。这道是开水白菜，看着清淡，汤鲜得很。”
　　“这道是鱼香肉丝，酸甜辣香。这道是宫保鸡丁，鸡肉嫩，花生脆。还有这道麻婆豆腐，豆腐甚是鲜嫩，麻辣极全。”

　　他又指着几个小碟：“这些小菜是泡菜，凉拌折耳根，红油耳片。主食有米饭，还有担担面，姑娘可以都尝尝。茶是蒙顶甘露，咱们蜀地的好茶。”

　　摆了满满一桌，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香气扑鼻。

　　云初沉看着这一桌子菜，心里微微一动。

　　她在药王谷长大，吃腻了清淡的，那里的菜总是不辣，辣椒也不辣，她根本吃不惯，平日你想吃些辣的，但总不能符合胃口。而眼前的一桌让她眼前又一亮。
　　看着这些蜀菜，闻着那麻辣鲜香的味儿，觉得有些亲切。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乡味，哪怕她四岁就离开了，也忘不掉。

　　“姑娘慢用，有事儿随时叫我。”小二笑着退了出去。

　　云初沉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

　　先夹了一片蒜泥白肉。

　　肉片切得极薄，肥瘦相间，蘸着蒜泥酱汁送进嘴里，肉质鲜嫩，蒜香浓郁，微微的辣意在舌尖化开
　　好吃。

　　又尝了一口鱼香肉丝。

　　肉丝滑嫩，配着木耳丝，胡萝卜丝，酸甜中带着辣，味道层次丰富。
　　果然是蜀地的做法，跟她在别处吃到的都不一样。

　　凉拌鸡丝麻辣鲜香，鸡肉撕得细细的，拌着红油，花椒，花生碎，一口下去，麻，辣，香同时在嘴里炸开，过瘾得很，甚是美味。

　　开水白菜看着清淡，舀一勺汤尝尝，却是极鲜。那是用老母鸡，老鸭，火腿吊出来的高汤，清如水，鲜如纯。

　　她吃得慢，每样菜都细细品味。

　　这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

　　最后喝一口蒙顶甘露，茶汤清亮，入口甘醇，正好解了口中的油腻麻辣。

　　吃饱喝足，云初沉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外头的夜色。

　　天已经黑透了，镇子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江面上也有渔火，一点一点的，像是落在水里的星星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不知是哪家酒馆里有人在唱小调，软绵绵的蜀地口音，听不真切词儿，调子却婉转。

　　蜀地的夜，是这样的。

　　热闹中透着闲适，纷杂里藏着安宁。

　　她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床边，从药箱暗格里取出那片竹叶。

　　竹叶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叶背上的小字清晰可见。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才把它收回去。

　　还有五天。

　　不急。

　　夜深了，外头的声响渐渐静下去。

　　云初沉吹熄了烛火，躺在床上，却没有立刻睡着。

　　她在黑暗里睁着眼，听着外头的动静。

　　更夫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风吹过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偶尔有狗叫声，从镇子另一头传来。

　　一切都很平静。

　　可她知道，这平静底下，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唐青严，醉仙楼，十二毒煞卫，还有……云湛。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睡吧。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白。

　　蜀地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