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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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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漾身体僵住,仿佛自己和眼前鲨鱼的玻璃隔墙被抽走,海水疯狂灌入,她被吓得愣在原地,头脑发胀,不知如何是好。
“别怕。”
祁闻年顺势凑过来,在她耳边说:
“这里很黑,鲨鱼看不见我们。”
他的表情被隐在阴影里,蓬松的碎发遮过眉骨,高挺的鼻梁,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锋利剪影。
蓝漾没吭声,仿佛默认。
就这样,右手被他牵着,跨出了第一步。
蓝漾面前的鲨鱼开始游动,朝另一个方向游去,将他们甩之身后。面前,成群结队的橘色小鱼涌来,在深海里燃起一捧代表赤诚的亮色火焰。
他让她靠边走,看起来只是出于绅士、保护她不叫她再被人群挤到。
偏偏他们牵着手,脚步同频,和周围任何一对情侣都没有分别。
那么特殊,又是那么无人在意。
无边无际的海洋,原来不仅仅代表绝望,沉下去,下面依然有灿烂的风景在等候。
“你真的不喜欢来海洋馆吗?”
“不喜欢。”
“你记不记得,每年申城长风周年庆,都喜欢给员工发申城海洋馆的套票。我以前也去过很多次,烦得不行。”
“……有一点印象。”
“虽然申城长风已经解散了,但今天是它三十岁生日。”
蓝漾沉默几秒,说了声是吗。
“不记得了。”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
祁闻年牵着她,匀速往前走,在即将走到海底隧道的拐角处,突然停下来问。
“祝它生日快乐么?虽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
说句生日快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会要人命,尽管那是一个假球横行糟糕透顶的俱乐部。
蓝漾动了动唇,嘴里翻上来一股血味。
刚才不小心把舌头咬破了。
隧道直走到底,深蓝色的光影淙淙流动,她轻声说:
“嗯,生日快乐。”
眼睫垂下,无数画面从脑海翻涌而过。为了抵抗不合时宜的记忆,她又不得不迅速抬眼,让玻璃隔板后面的海浪将记忆冲刷干净。
此刻已来到另一个展区,隔板后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千树万树樱花层层盛开,像大海的心跳,一鼓一息,一张一合。
祁闻年轻笑,拉着她走近:“这是水母吗?好漂亮。”
数不清的水母,顶着偏橘红的脑袋,边缘拉着几根细长、暗色调的红线,一大串似樱花的东西从中心拖出,旖旎了数米不止。
美得叫人恍惚,仿佛参观者的心脏也被从胸膛拽出,丢入深海,与它们一样,一鼓一息,一张一合。
“我挺喜欢看水母的,尤其是在海洋馆里。”
祁闻年忽然问。
“你觉得它们是什么颜色的?”
“粉色?”
这问题很低级,反倒让蓝漾不确定起来,她特意想了一会才说。
“不是。”
意料之外的答案。
“它们应该是橙色的。”
“……你确定?”
蓝漾伸手触碰玻璃,掌心漫上细密的痒意,如被一根触手抚过。
“嗯。”
他点点头:“海洋馆喜欢用□□照亮水母,蓝色光会过滤它们身上的橙黄色系,让人看上去就像粉色一样。”
“……”
说不上来的原因,蓝漾怀疑祁闻年话中另有所指。
偏偏一时品不出来。
她抿了抿唇。
“不说这个了,我们拍张照吧。”
还没反应过来,祁闻年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等会,我们?”
她下意识推开他。
人是推开了,手却还被他紧紧抓住。
“这里是水下,很深很黑,不会有人看到的。”
“那……”
她想说“那还是不行”,话音卡壳间,听见“咔嚓”一声。
手机震动,祁闻年在微信上发来一张照片。
深蓝之下,无数水母开出一片绚烂的樱花海洋,照片里的两个人,五官都极为清晰。
男生眼里有笑,却不给人多规矩的样子,有点淡淡的痞气。
女生脸上有点不情愿,但身体却微微向他一侧倾斜,连带几缕卷发,栖息在他颈窝。
“真想跟你签一份合同。”
蓝漾的声音冷下来。
“你要是把这张照片发上任何一个社交媒体、给任何一个人看了,就要支付我一千万英镑的费用。”
“我把肾卖了都拿不出一千万。”
祁闻年没什么正行的笑。
蓝漾在心里翻白眼,想果然,他又要开玩笑。
谁知,到下一句,对方语气陡然转为严肃——
“所以你放心,这张照片,只有我们知道。”
“……”
*
回到家,蓝漾让佣人简单煮了个葱油拌面。吃饱喝足上楼,把护腿板的包装拆开,放在书桌上。
她往APP里搜索“护腿板diy涂鸦”,不出所料,跳出来的标题全是“送男朋友”的字样。
蓝漾强行逼自己忽略此细节,点进去看。
网友们画的基本一些对方喜欢的球员、俱乐部,或者两个人的Q版合照。
她自觉画画水平很差,画出来的东西人畜不分,还是不要侮辱人家的偶像为妙。
搜了半天,依旧不知道画什么,反倒是思绪一点一点放空。
她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就闭了眼睛。
……
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陈家康的公司暴雷之后,不止是他公司的员工,连他名下的申城长风足球俱乐部,也一道被拖进了欠薪的深渊。
上到教练组下到保洁后勤,几个月没米下锅。彼时国内经济形式尚好,人人手底下都有房贷车贷、有一整个家庭要养。
薪水一断,千百万的债务,瞬间将所有人逼上绝路。
蓝漾体会最深的一点,就是自己从全班拥有名牌跑鞋最多的人,变成了唯一一个连新校服都不愿意买、每次上公开课时要让老师伤脑筋去隔壁班借校服的麻烦精。
可即便如此,只要有蓝英杰在,她始终觉得日子没那么糟,巨大的阶级滑落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爸爸是无所不能的,只要有他在,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后来也确实好了一段日子。
虽然回不到最初,但较之最困难的时,手头宽裕不少。
代价是蓝英杰回家越来越晚,参加的饭局越来越多,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时她半夜起来,发现他根本没睡,只是坐在客厅,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她能感觉到他的忧愁,可触摸不到。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他一根一根地抽烟,她一直一直地看。看他被夜色浸染的深色剪影,唯独烟头那一点猩红,明了又灭,明明灭灭。
大半年后,真相总算浮出水面。
那些欠薪的日子里,球队上上下下,除了讨薪,开始一场一场地踢假球。
有时是卖分给榜首球队,好让他们排名更加稳固,有时是收钱阻击其他球队,玩命去踢,不让对手拿走三分。
联赛,赢一场积三分,打平一分,输球不得分。
强队想争冠,背后的各地领导也想踢出成绩,来年争取更多拨款,所有人无所不用其极,默契地形成了一条知法犯法的灰色产业链。
缺钱的申城长风走投无路,别无办法,只能被各队当枪使,过一天算一天。
蓝英杰在一场关系到榜首走向的比赛中,收了对方八十万人民币。比赛结束当场打款。
他自己留了四十万,剩下四十万,平分给俱乐部所有家庭有困难的人,希望大家团结起来,共渡难关。
结果却是——
陈家康卷款逃往国外那天,蓝英杰和好几个队友一起受人举报,锒铛入狱。
那一天。
雨下得很大。蓝漾站在单元楼楼下,看雨被狂风卷起,卷成白雾,大片大片泼在自己身上。
身体仿佛没了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热。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切都完蛋了。
虽然还在读初中,但她明白坐牢意味着什么。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婚内出轨,她被判给爸爸抚养。爸爸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
现在爸爸要走了。
不是离开,是去坐牢。
俱乐部也被厄令解散,等他回来,什么都没有了。
蓝漾觉得自己很无能。
如果自己能再长大一点,多赚一点钱,就能帮爸爸多分担一点。
她愿意付出全部,换爸爸平平安安,留到自己身边。片刻也好。
可是无能的人,连下定决心后的孤掷一注都是那么不起眼,那么的无人在意。
她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警车越来越远。仿佛离去的不仅是一辆警车,而是自己的全世界。
大雨不停,小区的地上开始积水,一点点蔓入单元楼门内。从楼房到树木,世界上的一切景象,好似都随着警车远去,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原地,直到另一个人影,飞一般在雨幕中奔来,在她的眼底不断放大、再放大。
祁闻年如从天而降。尽管降得狼狈,从头发到鞋子,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你怎么来了?”
蓝漾装作眼里进沙子了,狠狠揉揉眼睛。
“你不是今天飞德国吗?还不去机场,要迟到了!”
祁闻年在前段时间收到德国某俱乐部的青训邀请。如果能在欧洲站稳脚跟,可能往后几十年都不会回国。
多好的机会,中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能旅欧的球员。她希望他前程似锦,永远不要回来。
祁闻年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少年身材劲瘦,发梢沾着湿重的寒气,往日清隽却锋芒乍露的眉眼,如今多出几分迫切。
“我知道要迟到了,但我想过来跟你说一句话。”
他气还没喘匀,想来刚才跑得很急,更是极为难得地说了很多话。长大之后,蓝漾从来没听他一口气说过那么多的话。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从申城长风出来的人。你等我几年,我也会入选国家队为国出征,再成为世界一流豪门的队长,所有人的梦想都放在我身上好了,我一定会完成的!我绝对不会让你和你爸,还有俱乐部的所有人失望!!”
“……”
蓝漾张了张嘴,没来回答。
远处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穿透雨幕大喊:“祁闻年你还走不走?死到哪里去了?!”
“我真的要走了。”
最后的最后,他变戏法似的从兜里变出几块巧克力,塞进蓝漾手里。包装纸湿漉漉的,少年勉力扯起的笑容也湿漉漉的。
“我在德国等你。”
——他当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从梦中惊醒,不知不觉又过了零点。蓝漾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空虚,遂下楼觅食。
其实她不饿,晚上吃得很饱。她只想尽快找点事情来做,分散注意力。
翻遍了楼下的零食柜,找不到想吃的东西。蓝漾坐进沙发,开始发呆。
*
十分钟后,孟景砚从外面打开大门。
一袭过膝的黑色大衣,一手夹烟,一手拿着一盒巧克力,与沙发上无精打采的蓝漾对视。
手机还没锁屏,就放在口袋。
里面的内容很简单——
是一段监控录像。
他唇边的笑意很温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
又好像早已将一切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