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伶舟幼

156、第百五十六章 结盟而去

　　午时正阳高悬，日影缩至最短，阳气盛极如潮涌。
　　室外法坛早已搭起青罗幔帐，帐顶悬太极图香囊，青罗轻透不遮正阳，又隔去烈阳直射。坛前供桌之上，净水碗中浮着一片新鲜荷叶，与三供鲜果的香气缠在一起。
　　高功法师早以桃木剑蘸法水行过“小荡秽”科仪，咒音落时，浊气已散。
　　钟楚意垂眸立在不远处观礼，闻乐声渐起。
　　钟鸣“咚——”然沉厚，如击玉岳；磬击“叮——”然清泠，似漱寒泉；竹笛“呜呜”轻扬，若流风穿竹；木鱼“笃笃”缓叩，如露滴青苔。
　　《步虚韵》婉转其间，无鼓钹轰鸣之扰，漫过坛前青罗，与正阳之气相融。
　　转瞬之间，复通与胜英两位结盟真人已先拜中坛三清，再拜内坛和合二仙、月老等神，最后至法坛外坛家神位前，依次行过“一礼三叩”大礼。
　　而后乐声转《迎仙客》，司仪道长唱喏声朗：“坤道胜英，拜谢尊师，一拜承福，二拜续缘，三拜安康！”
　　话音落，自法坛而出的李莲花二人，行至法坛一侧。
　　明霞真君端坐红绸披覆的太师椅上，眸含慈爱期许，正受爱徒之礼。
　　复通随李莲花立于侧后，亦躬身随行。二人双脚呈八字站定，左手抱右手合于腹前，躬身至肩平，左手捂心，右手按拜垫，双膝缓缓跪地。
　　“叮 ——” 一叩，磬音清泠如露滴青石；
　　“咚 ——” 二叩，钟鸣沉缓与竹笛相和；
　　“笃 ——” 三叩，木鱼声歇，余韵绕帐。
　　三叩既毕，二人起身，姿态端方。
　　小童捧青瓷茶盏上前，李莲花双手接盏举至眉平，柔婉恭谨：“师父，弟子胜英敬奉清茶，愿师父道体康泰，仙途绵长。”
　　明霞真君颔首接盏，浅啜一口，抬手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予爱徒。
　　锦盒开启时流光微动，内盛一簪，簪头雕衔珠仙鹿，旁缀三枚凝露丹，另有一张鎏金符纸隐现“护道”二字。此三物看似寻常，却是师门对弟子婚盟最质朴的祝愿，无半分俗华。
　　“吾徒胜英今缔良缘，”明霞真君声如清玉相击，“为师赠你新簪添妆，丹药润道，道符镇宅。”
　　胜英双手接盒，抬眸与师父对视，眸中已然凝了湿意。
　　另有小童唱喏：“风崖山师门明霞真君贺下品灵石万枚，万年云芝十株！愿新人同心偕老，道业精进！”
　　话音落，胜英二人躬身叩首至地：“弟子谢师父厚赠，必不负教诲。”
　　周遭观礼者皆惊，窃窃赞叹之声四起，无不称羡新妇师门手笔之阔。
　　钟楚意压低声音，“万枚下品灵石！咱们虽晋了金丹，宗门年供折算下来也不过七八百枚，这般数额，便是攒上十几二十年也未必能及。你说金丹境与元婴真君的年供，竟差了这许多？”
　　“往日竟未向父亲细问，如今他不在宗门，我倒觉手头拮据起来，便是购置衣袍法器，也颇有些捉襟见肘。”
　　彭月满是认同：“可不是嘛！莲花偏选这时候缔结良缘，咱们备好的添妆礼已耗去不少，后续万宗大会、宗门擂台，怕是没多少余资筹备了。我近日修习符箓，进境虽缓，耗费却大，哈哈！便是符纸，也只拣好的来买，生怕误了修行，不行不行，看来我得先找废纸练练！”
　　“你师父不与你添置些？”
　　钟楚意从她话中觉出真实——月儿一会说自己学符厉害进步大，一会又说进益慢，如今看来她该是进益寻常。钟楚意比对了一下二人，皆是初入师门，不似莲花这般自小拜师学剑。如今见明霞真君添妆虽丰，便也敛去几分相较的烦忧。
　　彭月偷瞥钟灵儿等人，明知未必能遮声，仍拢手挡在唇边，凑到钟楚意耳畔低语：“修行之事怎好全赖旁人？你道那隔音符看似简易？我废了二十张符纸才成一张！”
　　说的是前半夜钟楚意和王娇娇争执时的那一手。
　　钟楚意点了点头，愧疚又感激地看她，“你对我真好！”
　　彭月被她一激，眼神添了几分可怜巴巴的模样。
　　钟楚意见状，忍不住失笑：“得，你若缺买符纸的灵石，我匀你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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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这处，钟楚意又自省自己对王娇娇那一巴掌是不是太过失度。那会她实在被王娇娇的言语惹得动怒，王娇娇出语轻薄，教她检点举止，端的令人心头不快。彭月言重阳那日王娇娇所作所为更显过分，钟楚意沉吟片时，觉她所言亦是实情。二人于人群中寻觅王承玉的身影，半晌未果，便转了话头。
　　再说二人起初对这婚仪的繁复礼节尚有兴致，瞧得久了，便也觉寻常。
　　此时午时正阳已至，为赶吉时，法坛那边的仪轨正紧锣密鼓地推进。
　　钟灵儿立在一旁，心念钟楚意二人先头闲谈，忍不住拉了拉东方荷的衣袖，软声问：“荷姐姐，你在宗门的月例，寻常能得多少？”
　　她二人虽相处不多时，却因年纪相近渐渐亲近。钟灵儿一来，东方荷便不再是这伙女修里最小的，彼此多了几分同龄人的默契。
　　这一问不打紧，待东方荷细细说罢，钟灵儿更觉心头发闷。
　　她初入宗门，修为尚在筑基，又无实职在身，虽出身世家，年供也只得两枚中品灵石，折合成下品便是两百枚。自入山门后，家族便不再另行接济，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平日里宗门走动也少不了。
　　这会儿跟着钟楚意几人观礼送亲，卯时又拿了百枚下品灵石做添妆，如今荷包早已空空。但好在钟灵儿对这趟送亲远途满心期盼……

　　眼看着李莲花拜谢亲长将毕，众人便各自收拾，预备随行下山。
　　峰脚停着的六架车舆，正是送亲队伍所乘。
　　钟楚意等人早打听清楚，她们这些平辈女修，分坐于末后两辆陪护舆中，在主车后方两侧。
　　此二舆本是安置嫁妆之用，但修士神通广大，一枚储物戒便可收纳诸物，何况复通真人备下一艘精致同心楼船，那些“金灿灿”，自然不必再占车舆余地。
　　击乐师再奏欢歌，众人簇拥新人往外行去。
　　都讲法师规整唱赞，击乐声起，众人齐唱，动容不已：

　　一送新人出云扉，玄衣霞帔映朝晖。
　　师门叮嘱心中记，道侣相携莫相违。

　　二送新人过珠路，清风拂袖卷云袍。
　　同心不羡人间俗，共守仙规乐逍遥。

　　三送新人乘车舆，钟鸣磬响伴风传。
　　三清见证鸳鸯誓，福寿绵长万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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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缀满夜明珠的路径，白日里仍显气派。主车鹿舆凌空而行，李莲花与复通并坐其中。
　　李莲花隔着透光车壁回望——人群熙攘，父母与师父仍在法坛前侧目送，可她眼底偏生映着那道身影，挥之不去。
　　东方极云！

　　师兄，今日我结盟而去，你却原地站着，不肯亲送一程吗？难道连我日后久居之地，也不愿去看一看？

　　复通见她眸中含着泪光，兀自回望不舍，安慰道：“若心有不舍，日后常陪你回来便是。”
　　他伸手将她的手攥住，李莲花一怔，缓缓回头，未曾抽回手，只轻轻点了点头。

　　那日，她曾鼓足勇气寻东方师兄，当面问过——他心中究竟属意何人，自己是否有半分机会。
　　从前她常以为，男子当如师兄这般风流多情，旁人也多羡艳她有这样一位师兄。可真亲眼见了何为多情，才知个中滋味迥然不同。师兄早已褪去少年意气，对女子也有了她难以释怀的情愫——倘若那个人，不是她。
　　可那些翻涌的疑问，她连置喙的资格都无。师兄的话才刚起头，她便不愿再听下去，不愿再分辩明白。
　　他说，他的妹妹们良多，亲妹妹、族妹妹、师妹妹，还有许多交好的姊妹们，每一个，他都存着真切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