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与浪漫之歌》剪春秋

21、未寄出的信

　　Dear Little Beaver，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平安夜。回来的路上我在教堂里看到做弥撒的人群，他们神色虔诚，就好像神明真的会因为祷告而向他们投下目光。

　　我过去从未用这样怀念的眼神去注视每一个人，每一条街道。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十四岁后远走他乡，又在二十岁时回到这里。很难说它究竟有什么变化，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常去的咖啡店已经闭门歇业，看着我长大的裁缝却依然如同当年。街道两旁的景观树换了一批，十二岁那年我在树皮上刻下的涂鸦也因此下落不明。

　　它似乎更整洁、更干净、更“文明”，然而我拖着行李回来的那一天，却仍然从风中闻到了远方递来的熟悉气息。

　　哥谭这座城市不好不坏，也许有点不太光明的交易，不过总体来说有种别致的生气。二十四年里我有一小半时间在外独自生活，如今一想到即将离开这里，我发现自己心里竟然同时涌现了快乐与伤心。

　　游子离别的时候也是这种感受吗？这样想来我其实也不算走得太远，有时候，生与死也许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看到这里的时候恐怕你已经发现了我今天要说的事情并不那么让人高兴，我很抱歉。上周体检的结果出来了，具体诊断结果解释起来很麻烦，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最多还剩下三年时间。

　　很难形容我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心情，但是我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并不为此感到太多悲伤，也许有点不舍，但是更多的却是诡异的、终于到来了的感觉。我甚至松了一口气，仿佛从我诞生时就伴随而来的那颗陨石终于落地，十分干脆地把我的人生从中炸成两截。

　　父母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冷静下来了，我费了点力气说服他们放我离开哥谭，同时承诺绝不会主动寻死。塔姆很伤心，我也不知道她是为谁伤心，为德雷克还是提摩西？我不太能分得清这个。你看，这就是我的缺陷了，如果一个人长久待在一个很高的位置，那么他就很难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走上来。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很难向别人说出有关你的事情。我要怎么解释呢？九岁时离家出走后的一面之缘被我记到现在？还是提摩西·德雷克有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幻想朋友？

　　我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你，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你是否真的只是一个幻想出来的影子。我还是没弄明白究竟把你当作了什么，十六年的时间已经让我想不起最初写信的理由，也许最开始那一封有所记录，但是我从没拆开过，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它们在时间中变得脆弱、枯黄。

　　那个夜晚于我而言像是偶然敞开的另一个世界的边角，深黑的夜幕垂挂在天上，珍珠般的星子闪着光，远处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市区，我身处的地方却混乱粗暴得如同低劣的战场。穷人对此默然不语，衣衫褴褛的用暴力为自己开出一条路，又在酒精和药物中醉生梦死，辨不清方向。月亮像是暗面的监督者，它公平公正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从不出手干涉。偶尔几束光亮洒下来，仿佛昏暗的白天短暂地降临在这里，然后又十分迅速地远离。

　　知道和见到是两码事，这是我在那一刻顿悟的道理。观赏大海的人与身处暴风雨里见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误入的是被贫困和暴力填满的地方，寒冷混合着嘲笑声一同袭击我，我第一次直面这座城市黑暗的部分，并悲哀地发现我无能为力。

　　至少那一刻的我无能为力。

　　我在这样的场景中见到你，我看到你，看着你朝我跑过来露出好奇的目光，也看见你背后吵吵闹闹，从暗色里涌出的人群。你从我身边跑过去，然后又转过身来拽住我向前跑。

　　酒精。硫磺。枪支。狭窄的小巷。追赶的人群。肮脏的怒骂。嘴里泛起的铁锈味。难以追及无比遥远的那一天。一家关门的店铺前竖着一面镜子，我无意中转头看了一眼，里面反射的另一个世界跑过两道影子，月光曾经短暂照亮了你我的模样，我却依然没能记住你的脸。

　　我为此遗憾了很多年。

　　离开那里之后我想问你的名字，却只得到你玩笑似的回答。小小海狸与其说是名字倒不如说是外号，很抱歉我擅自使用了这个名字给你写信，不过我从没寄出去过。离开哥谭之前我将装信的木箱托管给了我常买咖啡的那家书店老板，他向我承诺直到他死去之前它们都会完好无损。我付了他很大一笔保管费。

　　要是命运真的让你看见这些信，你会作何感想？我未曾得知你的名字，也不记得你的样貌，十六年的时间眨眼而过，那个夜晚也许在你心中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是平平无奇的属于遥远过去的一天。不过我倒真希望是这样，如此一来，你能不能看到这些信就都无关紧要了。

　　小小海狸，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尽管这个陌生人连续向你写了十六年的信，但是依然是个陌生人。你不需要记得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一面之缘有时候是个好词，如果是个好印象，那么我就是你一个生疏的好友，如果那是个坏印象，你也不会花大力气来讨厌我。我不确定我对你的记忆是否有所美化，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一如当年，相对的，我也不太愿意让你看到我长大的样子。

　　我要怎么知道你对我的记忆？我要怎么辨明你对我的那模糊的印象？对你来说我是个误入的富家子弟，而对我来说你却是陪伴我许久的幻想朋友。

　　这样长的时间显然已经与我的生命密不可分，你我之间的感情付出并不对等，万一我与你想象不符，恐怕难以面对你失望的目光。

　　所以不必去想。

　　将自己的死讯坦然告知于他人而言是一种残忍，但考虑到你我已数十年未见，且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所以请允许我就这样将自己的一生终结在这封信中。

　　死亡到底是什么？我对此一直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人没有办法在未曾经历过生死之前描述它们的模样，就好像只有死人才有资格开口讲述死亡的故事，除此之外，都只是活人的幻想。直到真正站在这生死交界之刻，我才终于能给予这个问题肯定的回答：死亡如同河流。

　　河流。

　　这个回答有些陈词滥调，但是我认为确实如此。死是补完生的最后一块拼图，我的整个人生也许已经可以说是完整的，于是我有资格站在此刻回望过去，看见布满迷雾的桥梁。

　　这些桥梁上满是记忆，许多我毫无印象的事情浮现出来，它们连接在一起，如同宽广而奔流不息的河流。这一幕显得有些稀松寻常，我既没看到拿着镰刀的死神，也没有看到接引灵魂的极光，一切平平无奇，好像我只是在梦里来到了不知名的水乡。星星点点的光浮起来，照亮眼前的每一刻，我一步步往前走，记忆倒带，时间化作汹涌洪流将我送往以前。

　　形形色色的人群路过，水面上浮现倒影。人死之前难道真的会重新回顾一遍自己的人生吗？我忍不住好奇。

　　然而我却从中看到自己尚且稚嫩的脸。

　　我在这个奇特的节点与过去的自己并存。我看见他出生、长大、成年。转眼之间十八岁的提摩西和二十四岁的德雷克相对而立，我与他仅仅相差六年，却漫长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他还年轻，其实我也是。但是相较于他而言我似乎已经老上不少。提摩西比我有活力得多，换言之，就是情感更为激烈。他质问我为什么放弃治疗，质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哥谭，质问我为什么不愿转头去看身后人的目光。

　　许多个问题堆到我面前，我没说话，却莫名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

　　中学时我曾经参加过一部话剧的演出，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我的影响很大，至今为止我依然记得演出的每一个细节。

　　站在现在的角度来看，那是个充满暗喻的故事：无忧无虑长大的小王子长大后却变得沉默。他是个英明的国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人民安居乐业，王国日渐强大，丰功伟绩不必多言。他富有、强大、英俊，几乎拥有一切。

　　但是不快乐。

　　他深感疲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疲倦，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能够模糊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却无法追溯源头。

　　故事最后国王去了教堂，身披冠冕的神父在袅袅烟雾中转头来看他，如同蒙受圣意一样对他的心病了如指掌。他什么都没说，只问了国王一句话。

　　“你往何处去？”站在阴影里手持《圣经》的神父看向我，神色悲悯宽厚，仿佛明了我所有未来。

　　那一刻，我突然感知到一种遥远而宏大的存在，命运高踞于苍生之上，我仿佛看见它投向我的目光。神父的眼神变得庄严而肃穆，他看起来不像是与我们一同排练的同学，而更像是某种高高在上的东西，它怀着不知名的目的短暂降临在这里，借此审问我的回答。

　　我舔了舔唇，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平稳。

　　“远方。”

　　也许我从那一刻就已经在生死中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回答才让我多年后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症，也许这就是上天从一开始给予我的故事。

　　我并非无法承受病痛的折磨。只是某一刻突然觉得很空洞，这种空洞让我感到害怕，好像人生是个巨大的谎言。我总觉得我缺少了什么，但是细细排列生平，又发现我似乎什么遗憾都没有。

　　在确诊书下达的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就到这里吧’的感觉。我的人生中止于此并无遗憾。我接受这一点。

　　现在我真的要去遥远的地方了。

　　再见，小小海狸。我是德雷克。提前祝你圣诞快乐。

　　Drake，

　　a person who had depar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