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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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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谢苑七岁,正是顽劣好奇的年岁,时缝乞巧节,非要拽着娘亲陪她去外头玩。
康芸近来常头疼,夜里睡不好,眼皮亦一直跳,她有些乏累本不愿去,但挨不住女儿撒娇软磨,亲手给小谢苑梳了个花苞髻,顺便带上小天巧一道出门。
乞巧节,姑娘们流行唱巧,打河边载歌载舞从白日唱到深夜,还有穿针引线比刺绣,比逮到的小蜘蛛打盒子里结网哪个结得最密。
小谢苑看得颇有兴致,直至天色黯下落了雨,康芸再三劝说,小谢苑方同意回家。
回府途中,乘坐的马车因一道惊雷倏然失控,嘶鸣中前蹄高扬,车夫都被掀下车。
康芸赶忙抱小谢苑小天巧下车,马儿是老将军最爱的青骢马,最是温和,她甚至骑着打过马球,康芸前去安抚马儿,不料被骤然发狂的马儿踢中心口,乞巧节当夜,康芸去了。
阖府感伤哀恸,谢将军更是伤心欲绝,小谢苑水米不进,在灵堂跪了一整日。
康氏发丧日,小谢苑不准母亲下葬,她小小身躯拦住一群大人,道母亲死得冤屈,那匹马儿素日里温驯,从未怕过雷闪,猝然发狂定有蹊跷,要主君明察。
谢天酬早已查验马匹饮食,严审养马的圉人,甚至请了兽医来辨,骢马并无异常,见二女儿坚持,便去着人请术师再次查验马匹是否有异,玄师还未来,被关起来的青骢马再次发狂,踢伤圉人,飞踏围栏,冲出将军府。
马匹一路惊奔,横冲直撞伤了不少行人,被巡卫发现,当街射杀。
谢家嫡长子,谢苑一母同胞的兄长谢聂,自边境城郡回来奔丧,尽管快马加鞭,亦未赶上母亲下葬。
一身素缟的小谢苑抱着阿兄哭,说母亲的死定不简单,那么一匹温驯的马儿是不会被一道小小惊雷激狂的。可人亡马死,毫无头绪线索。
康大娘子性子温慈良善,从不与人结怨,待下人亦不错,却落个横死的结局,慢慢有传言是谢家二姑娘命格过硬,克死了母亲。
毕竟乞巧节那日,康氏身子不爽利,本不愿去外头凑热闹,是谢二丫头非拽了娘亲出门,玩心过重耽搁时辰,打雷下雨方归家,才酿成大祸。
小谢苑为此自责得要命,经常食不下东西,夜夜梦魇,哭喊着娘亲醒来。
谢聂心疼小妹,与朝廷禀假,在家陪护小妹数月,渐渐小谢苑方养回些精神。
康氏的死,查不出蹊跷,只当飞来横祸命中劫数,旁人眼里不觉有异,不久谢聂受诏朝廷,返归边郡戍城。
兄妹俩日常通信,小谢苑道父亲续弦安姨娘,安氏掌了中馈,她尤其想念母亲。
谢聂只怕妹妹报喜不报忧,担心安氏执掌中馈后薄待妹妹,虽然妹妹从未在信里言安氏的不是,但亦从未夸过安氏的好,更只字未提那两个妹妹,可见苑儿与府人相处不睦。
谢聂上书调职,如愿得了个玉京小官,他不大在乎前程,只想好生守护妹妹,再一次快马加鞭赶回玉京,参加小妹的及笄礼。
谢苑及笄当天,谢聂亲自去城郊村落买现酿的桑葚果酒,村落前的大河边,遇孩童落水,他下水救人,孩童得救,小将军没上来。
谢聂尸身被抬回谢府,谢府再次治丧设灵堂。
这次,谢苑仍旧拦着府人下葬,她说哥哥死因不明,哥哥最擅水,怎会溺水而亡。
小查氏抹着眼泪劝她莫要惊扰亡灵,有围观的老妪和孩童亲眼瞧见,小将军是为救人捐躯,此乃大义。府内几个妈妈们亦劝说,溺亡之人多半会凫水,这并无稀奇。
谢苑不听,她说她定不让哥哥同母亲一样冤死,定为哥哥查清死因,以慰亡灵。
她不再是七岁的小小姑娘,已于府内小有威信,丧葬队伍被她打发走,谢将军痛失发妻,不过几年又失爱子,一夜病倒嗜睡不醒,连将军的母亲太夫人,也一并晕厥过去。
九月的天,还未凉却,尸体不好存放,谢苑同安氏商议,支取银钱买防腐灵物,先将哥哥的尸体保存下来。
安氏却不同意,直言要让小将军入土为安,劝她莫要再胡闹。
谢苑无法,暗中盗取府内的凤眼菩提珠,又去了趟鬼市,以菩提珠换了一颗防腐灵珠。
凤眼菩提珠乃谢府祖传物件,谢苑私自盗取祖物换取冥器,阖府有微词。
谢楠命人抬走谢小将军遗体,死人不下葬,长年放在家里怎么回事,既晦气又吓人。
谢苑坚持不许兄长下葬,两方争执起来,府中灵堂乱作一团,太夫人撑着病体来劝和,乱哄中,老太太被谢苑不慎推倒。
谢老太太腿骨摔折,一月后方能下地,府内接连哀事,谢二姑娘一闹,愈见乌烟瘴气,老太太上了寿数,经不得接连的闹哄刺激,便去了数百里之外的花空寺清修,一走便是数年。
老太太一走,安红拂再无约束,再加上她本执掌中馈,府内除了谢苑,无人同意留下小将军的尸体,谢聂终被下葬。
本以为谢二姑娘会消停,不料她到处寻名探甚至术师,要细查阿兄之死,甚至告去官府,谢府的人每每出面领回谢苑,对外道谢二姑娘骤失亲人过于哀恸,才至疑神疑鬼。
再有谢聂的案子有人证,亦有仵作查验,却是溺水而亡,无甚疑点,官府的人自不会没事找事,见到谢苑便躲。
谢苑本是深闺娘子,私窃祖物变卖,前往鬼市买卖脏物,不敬尊长,重伤大母,屡次叨扰命官,声名在外,已成玉京世家权贵圈的笑柄。
谢苑虽姿容出众,已过说亲的年岁,愣是无媒婆登门,安红拂曾向谢苑说起相看婆家一事,谢苑道她身负命冤,无谈婚论嫁的心思,母亲阿兄之死一日不明,她一日不出谢府。
安红拂笑笑,说随她。
谢苑七岁失恃,十五岁亡兄,母亲康氏当年是与娘家断绝来往,执意嫁予谢天酬,康氏多年来与母家毫无联系,康氏仙去后,谢苑无亲戚倚仗,谢老太太走后,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不但两个妹妹可欺辱她,随便一个府人都能拐着弯奚落她,暗里给她苦处尝,府内下人趋炎附势,康氏留下的仆婢渐渐被安氏查氏的人收拢去。
阖府除了天巧,已无人将她当主子看。
风长意将谢二姑娘后来遭受的委屈苦难,说与听得着迷的四小只。
刺猬拍案而起,“生生剥皮?这是人做出来的事么,我们这些不是人的都干不出。”
兔子红着眼圈点头,“何况娇滴滴的小娘子,安红拂和谢楠太过分了些,太可恶了。”
蝈蝈抚着银须,“谢苑虽盗取祖物变卖,又不慎推倒祖母至祖母受伤,但情有可原啊。谢将军再对她失望,也不至于不管她,谢二姑娘为何不向将军告状诉冤。”
“毕竟是自个儿亲闺女啊,她若告状,将军应不会坐视不理的。”青毛鼠附和。
谢苑受到的委屈多不胜数,她只与四小只暴露了冰山一角,一时半会说不清。实则,谢苑不是没向父亲诉苦告冤,只是每每都不了了之,无论小苦大冤,将军好似不大在意似得。
有一次,天巧抓包府内下人污小姐名节,忿忿上前与人理论,和谢三姑娘身边的人打起来,两个丫鬟被打伤跑了,天巧被后赶来的几个府卫押解走,谢苑听闻赶过去时,天巧正挨鞭笞。
天巧被打得口鼻淌血,后脊衣裳抽成烂布条还不罢手,主母的人显然不会听她的,谢苑不可能眼见着同自己一道长大的丫鬟被生生打死,她干脆俯趴天巧身上护住人。
一旁的谢楠,翘着唇角吩咐家丁继续打,二姑娘既与自己养的狗情深至此,便成全她心意。
谢二姑娘被打了个皮开肉绽,几欲晕厥,家丁怕真打死了小主,也不敢再用力,再三提醒三姑娘息怒,谢楠自然也不敢真打死姐姐,一副意犹未尽有心不甘的模样道罢了。
谢苑拖着一身血色去寻将军。谢天酬正与安红拂逗鸟,见她那血淋淋的样子赶忙吩咐人延医诊治,还说定会为她做主。
谢苑与天巧回了阅微苑,直至深夜亦未等来大夫。
翌日,天巧带伤去见主君,二姑娘身子骨羸弱,经不住鞭笞,引发高热,亟需诊治,她看见主君与安氏正要出门,天巧好不容易冲过拦截她的府人,扑跪将军脚下,哭诉道一直未等到郎中。
将军望向安氏,胡妈妈站出来自掌掴,道她老糊涂了,再有昨个太忙,不慎忘了主母的吩咐。安红拂怒斥还愣着作甚,胡妈妈道这就去延医,匆匆去了。
将军旧友的儿子升迁,摆了个烧尾宴,邀将军夫妇赴宴,将军本欲去看看谢苑,被安氏拦住,说贻误时辰不好,她留下海嬷嬷照料二姑娘,与将军一道走了。
谢苑退了烧,鞭伤还疼,亲自去见父亲,瞧见本应关禁闭的谢楠与将军正打院中下棋,父女有说有笑,站在月洞门后的谢苑笑了,一路笑着折返阅微苑。
她脸上笑着,心里的酸楚绝望排山倒海,好可笑的父女情。她似被拽入满是碎冰的漩涡,窒息寒冷而无望,最后被冷水彻底湮没。
日后再受任何冤屈,再没寻过父亲。
母亲死后,父亲续弦,父爱便打了折扣,阿兄离世,父爱所剩无几,被安红拂吹了几年枕边风,如今更是荡然无存。
她让父亲失望不假,可父亲更令她心寒。
风长意直觉谢将军貌似不大对劲,至于哪里不大对劲,她又说不出。
“将军委实不靠谱,我们得寻个靠谱之人。”风长意说。
“谁?”四小只异口同声。
风长意:“谢苑的祖母,太夫人。”
谢老太太自四年前去了空山寺,再未归府。但逢年过年,府内会收到祖母遣人送来的素斋点心佛器,可见老太太并未彻底断俗念,心里仍记挂着谢府。
谢苑的委屈,谢将军不管,谢苑也曾想过寻祖母帮扶,阿兄亡故后,她一通胡闹,再有不慎推倒祖母折了老人家的腿,她与祖母间生了芥蒂,好在不深。
当年她年岁尚小,无甚心机城府,深陷阿兄突亡的悲伤与茫惶中,又恨恼安氏的冷漠父亲的无能,各种情绪交织,让她厘不清头绪,未能在第一时间寻出解决问题的法子,更未能与祖母好好致歉。
那年中秋佳节前,谢苑携礼去空山寺拜谒祖母,中途马夫驾得过快,摔下土堑,她滚下土坡受了伤,只得回府将养,后来她往空山寺寄了多封家书,未曾收到一封回信。
连四小只都能察出异常,马夫又不是急着去见阎王,驾那么快干嘛,当然是为了方便坠坡,怕是有人诚心不想让谢苑去见祖母,而那些送往空山寺的信函,怕是通通被人暗中截下。
兔子揉着耳朵道,她脚程快,亲自去一趟空山寺送个信用不了多时,然空山寺乃花空大师的道场,佛陀圣地,方圆二十里妖邪不近,她这种小精怪,甫一靠近圣地,便被佛光所截。
风长意:“不用那么麻烦,有人千方百计阻我们联络老太太,我们可反向操作,让老太太主动回府。”
谢老太太避世多年,说不定出家的心思都有了,谢府的人更是从未收到老太太欲回尘世的信儿。
四小只齐刷刷望鬼王大人,怎么个反向操作?
风长意勾勾手指头,四小只靠拢,她道出心底的妙计。
四小只频频点头,纷纷竖大拇指。
鬼王大人的鬼招就是多。
兔子有些忧虑,“即便老太太中计回府,当真会为谢苑做主么,不会如将军那样偏心眼吧。”
风长意负手道:“不一定非要老太太做主,只要老太太回府,至少谢府再不是安红拂的一言堂。”
从安红拂阻她联络祖母这事来看,那个笑面虎是顾忌婆母的。
她如今施不出术法,无异于凡胎肉骨一个,从康芸和谢小将军横死来辨,恐怕并非谢苑哀恸过度从而疑神疑鬼,只怕另有隐情。
康芸死,最大受益者乃安红拂,由妾抬正,为当家主母。
谢聂死,最大受益者是安氏的女儿谢楠。谢楠过小,没这么多算计,命案疑点直指安红拂。
此人笑里藏刀,佛口蛇心,能借天时地利杀人于无形,不动声色操控命劫生死,虽只是后宅妇人,然心思鬼蜮深沉,可见一斑。
风长意思忖,若与安红拂硬钢,实属大傻子,谢老太太回府,有了坐阵之人,方能施展下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