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祇 - 汉穿魏晋》赵小飞

110、针尖麦芒

　　流民散开，从白色帐篷中走出一位小少女。
　　她身穿金丝银线织就的流光锦袍，在火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脸戴着面纱，杏仁般的黑瞳清澈明亮，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卷翘，额间珠坠闪耀莹润光泽，来人正是年幼的“流光圣女”。默默跟在她身后的，还有脸上蒙着面纱的铃月使者，眉眼画着浓重眼线，眉心间的印记也被珠坠覆盖，显得神秘又低调。
　　夜间起风，圣女飘逸神圣，使者衣袂翻飞，数不清的流民纷纷跪拜。
　　小小圣女扬起秀气的下巴，“以神佛之名，做不义之事。小和尚，我劝你要善良。”
　　慧嵩鼻子哼出一口气，却不敢大声叫嚣，“呸，什么狗屁圣女？”
　　圣女身旁的白衣使者一抬手，尖锐的袖箭直插入慧嵩所站的马车窗外，残余劲风扬起窗帘，吓得清瘦和尚一跳。
　　“阿弥陀佛……”
　　无谶瞥见火光阑珊处的流光圣女，在慧嵩的愣神片刻，终于显身。
　　他看了眼流光圣女和她的使者，心中疑惑顿生，表面淡定对众人施礼，“慧嵩无礼，流光圣女宽容大量。无谶携弟子，受邀为西郡祈福作法而来，有幸得见圣女尊驾。”
　　狼狈的西郡太守吕纯，乖乖跟在无谶禅师后面，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谶禅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在如今的西郡怕是行不通的，铃月使者冷冷道：“无谶禅师，流光圣女亦受所邀。”
　　“哦？”无谶看了眼吕纯，又看了看小圣女。
　　抖如筛糠的吕太守不敢与其对视，铃月使者状似疑惑地质问：“太守大人爱民如子，亲自寻求天下能人异士，圣女尊驾带着诚意而来，西郡如此待客之道，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铃月感觉无谶在打量自己，不由皱起眉头。她对人的好恶并无来由，直觉不喜这位禅师，与她有相似感觉的，正是躲在马车中的舍蓝蓝，由于她的身份并不体面，只能在车窗缝偷偷张望外面，刚被流光圣女身边的使者声音吸引，见到那人背影浑身一震，这声音好熟悉，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吕纯人老了，脑瓜还灵光。
　　他之前就擅制衡四方势力，得了这个“流光圣女”对抗无谶禅师，或许能寻条活路，于是十分客气地答道：“圣女见笑了，无谶禅师与尊驾，皆乃我西郡上宾，西郡之幸。”
　　流光圣女不接话，吕纯颇觉尴尬。
　　吕纯担心夜长梦多，赶紧叫城上守将：“吾乃西郡太守，贵客到访，还不速速开门！”
　　城门毫无动静。
　　“听见没有？”吕纯擦汗。
　　此时，城上有声音道：“老头……你有何凭证？”
　　拉姆草差点没忍住，咬着嘴唇使劲憋笑。
　　吕纯几乎一口老血喷出，他在这弹丸之地当了快二十年的官，这张老脸就是凭证，“你是哪个？快让县丞出来。”
　　他逃走时，丢下县丞在城里，那家伙当然能证明吕纯是吕纯。
　　无谶倒也沉得住气，见半大孩子一般的流光圣女微笑，主动上前寒暄道：“圣女可愿贫僧一同入城？”
　　拉姆草有点怕这个西域和尚，铃月见状，不着痕迹地来到圣女身前，开口道：“流光圣女与西郡城是有赌约，子时本该城门大开，恭迎圣女入城。不过，禅师也看见了西郡的待客之道，太守大人亲迎禅师，却对圣女尊驾并未放在心上。既如此，人各有命，圣女不如远去。”
　　铃月使者冷若冰霜，言谈间越发不易近人。
　　“无谶禅师，好自为之，告辞。”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流光圣女显然不想与无谶禅师共事，无谶轻笑，所谓流光圣女法力无边，不过是个识时务的同行而已。他身后有沮渠男成的数千大军，主力在太乙峰下与吕纯交锋，沮渠蒙逊与吕纂在文殊岭缠战数日，他若能率先拿下西郡，收编城中粮草人马，离在段业面前许下的宏愿，就会更近一步。
　　无谶不想轻易放流光离去，他怀疑这个流光圣女的来历，手下不过百十号随从，却轻易收拢人心无数。不管她身后之人是谁，都必有所图，干脆激将道：“流光圣女，莫非不敢进城？”
　　无谶自觉懂得神佛信仰的套路，只恨他一年多的声名，竟不如此圣女数日的威望，若不及时打压，来日恐成心头大患。
　　铃月使者挡住无谶，无视其挑衅，转身对圣女行礼，道：“圣女请起驾。”
　　无数信徒虔诚跪拜，齐声高呼：“流光圣女，法力无边。”
　　他们隔开了无谶和流光圣女之间的距离，无谶大军未至，无法与这么多人抗衡，只能眼睁睁见流光圣女被抬上华丽轿撵。别看拉姆草此时高高在上，受人追捧的高冷神秘，一炷香之前，北凉人的马车和随从逼近，她还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毫无头绪。尧乎尔王前往三门板调兵，铃月又被元正阿兄请进城，圣女除了贴身的阿嬷，帐外罗汉驻守，身边再无主心骨。
　　阿姐曾留下一句：她若一个时辰回不来，流光圣女就立刻赶往三门板。
　　三日来，好在流民已被稳住民心，铃月发出信号。
　　她终于及时赶了回来，还带回来一个年轻的保镖，阿姐告诉拉姆草稳住吕纯和无谶禅师，给元正拖延时机，然后找机会全身而退，拉姆草神经紧绷。突然，吕纯挽留道：“圣女留步！”
　　铃月使者优雅转身，对其颔首道：“太守大人，有何指教？”
　　吕纯笑得像一朵花，“是老朽招待不周，不如，圣女随我等一起入城？”
　　“转世流光悯众生，万山之祖化菩提，圣女与西郡尘缘已了，太守好自为之。”不等吕纯再开口，铃月使者又道：“城外疫病尚未根除，现不足三千百姓幸存，恐怕城内也危在旦夕。吕太守和无谶禅师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否让流民入城安置。”
　　吕太守打了个冷颤，心惊胆战。
　　当初他逃走之时，城里的粮食已经不足以养活城中百姓，若真的疫病肆虐，再接收这些患有疫病的流民，西郡简直就自寻死路。他急急看向无谶禅师，不敢轻易答应。
　　无谶垂眼，手中拨弄精致的佛珠，不知在盘算什么心思。
　　这时，城楼上年轻将领高声：“流光圣女莫走，在下愿赌服输，城中果真瘟疫横行，县丞已来迎接太守与诸位入城，只是吕太守曾有命，流民不得入城。”
　　吕纯气恼，瞧不清城墙上的小将，莫非是前世的冤家来讨债的？
　　他虽说过不许流民入城的话，但也不看看他现在人在何处，万一流民暴起，这条老命岂不是羊入虎口？果然，有流民慌了神，若说之前还想入西郡讨生活，听说城中也已瘟疫泛滥，他们就都迟疑起来。
　　吕太守忍不住求助无谶，“禅师，可有救这些百姓之法？”
　　吕纯一脸伪善，前有流民瘟疫，后有匈奴杀神，见无谶禅师不发话，吕大人焦急两难。
　　关键时候显得慧嵩油滑，他是被无谶捡来的乞丐，曾经也是流落的难民，父母双亡，差点沦为二脚羊的命运，幸好遇见师父，为他落了发，服侍左右，再不为生计发愁。自此，慧嵩对生命和权力的追求变得极端，随师父千里而来就为夺城。流民如蝼蚁，凡得了瘟疫的人，杀光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师父，上天有好生之德，流光圣女慈悲，不如让众生随缘自在。”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赶走流民和圣女。
　　在慧嵩看来，这个圣女跟他师父一样，不过是乱世里招摇撞骗的神棍……呸，不小心差点把真心话说出来。
　　无谶禅师默默“嗯”了一声，默许了慧嵩的主意。
　　吕纯闻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事不宜迟，他得赶紧回城，吕纯对无谶道：“禅师，您看……”
　　“准备入城吧。”
　　无谶发话，无论西郡认不认他这个太守，这个城，他们是入定了。与此同时，流光圣女起驾，看起来仅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女娘，被百来人的罗汉簇拥，大半流民聚集在她四周，众人信奉流光圣女是琉璃光佛转世，决意追随。
　　吕纯换上一脸正经的神情，郑重告别：“既然圣女去意已决，吕某便不强求了。”
　　铃月使者反问：“老弱百姓，吕太守可留否？”
　　“这……？”吕纯内心小人在嚎叫：不想，不想！
　　他见无谶点头，只得勉强地答应：“自然可以。”
　　三千流民若真骚乱起来，他们谁都控制不住。
　　得了太守的承诺，走不了的流民喜极而泣，其他只要走得动的都在收拾行囊，追随流光圣女而去。
　　城外，一时喧嚣热闹了起来。
　　无谶不在乎这些百姓的死活，打量流光圣女这行人。铃月使者敛衽一礼，不卑不亢地对吕太守道：“天道缘法，流光圣女临别有一言送太守。”
　　吕太守不失礼数地说：“圣女请讲。”
　　拉姆草看了一眼铃月，心下了然。高贵的流光圣女用稚嫩的声音讲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长夜安稳，多所饶益。”吕纯听得似懂非懂。
　　这段字是铃月教拉姆草的一段《妙法莲华经》，据说是刚到中原的鸠摩罗什大师所译。吕纯毕竟士族出身，他听得出流光圣女在提点他善待留下的百姓。诚然，世上已无万全之处，众生无智，醉生梦死皆是恐怖，身心安稳，才得有益。
　　无谶冒出一句：“流光圣女与鸠摩罗什大师，熟识？”
　　流光圣女并不作答，放下挂满宝石的帷帐，被信众簇拥着启程。天知道，为了故作高深，拉姆草记这些汉话有多痛苦。所有人看她若隐若现的背影，感觉流光圣女更增添了几分悲天悯人的神圣，无谶并没有留意圣女的使者踪迹，心中琢磨“流光”二字。
　　克里雅在靖恭堂游历时，记得辛夫人的小字好像就是“流光”。他从不觉得同为穿越人的辛薇，那么容易会死掉，难道……这个流光圣女与辛薇有关系？
　　“城上守将，还不速速开门！”
　　吕纯的一声叫嚷，打断无谶的思路。
　　城墙上的李瑾，目送流光圣女一行人离去，心中告别：铃月，等我。
　　西郡城门终于缓缓打开，恭请太守和贵客入城。
　　吕纯在马车前面带路，夜间城中有宵禁，街上很是安静，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对。黑红色的宽大马车车轮碾压在青石路上，发出吱吱呀呀地声音，还有无数脚步声。
　　舍蓝蓝在马车里给慧嵩包扎伤口，无谶坐在马车里闭眼静思，从刚才起，他总有莫名其妙的不安……
　　与此同时，城外有人马正在朝西郡奔来。
　　城墙上李瑾的手紧了紧，握拳敲击城墙，匈奴人终究来了。他心里明白，西郡的秘密很快就保不住。
　　幸好成百上千滞留城门的流民，堵住了进城的去路，但这些人挡不了多久，希望铃月她们来得及赶到三门板与尧乎尔王汇合。
　　匈奴人马由远及近，领头之人半边发辫随马儿颠簸跳跃，阴冷冶艳的男人穿着匈奴战甲，像夜行的鬼魅般划破黑夜，随后无数的黑影越来越多，竟是一支数不清人数的夜行军。为首的匈奴首领正是沮渠男成，他带着怒气风风火火地赶来，就是怕这个无谶和尚再耍花招。
　　一路南下，这个花和尚表面是段业派来的军师，无非负责监视他的钉子。沮渠男成发现无谶此人两面三刀，暗中勾结沮渠蒙逊给他下了不少绊子，今夜吕纂与吕绍在太乙峰下包抄他的人马，若不是沮渠男成留了个心眼，带着黑铁骑连夜逃出来，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人马。
　　无谶却抢占先机，抢占西郡城。
　　沮渠男成一甩长鞭，肆意踩踏阻碍他前行的人，一时血肉横飞，尖叫四起。
　　“滚开！”他毫不在意流民死活，冲开人群。
　　黑红马车停在路中间，无谶走出来，眼皮一跳。
　　李瑾见城里有火光起，看来旧的密道已封好，这才撤去暗处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