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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尘心有垢少年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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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后隔间。
一放下车帘,瞿松雅的表情就有了变化。
虽然还是苍白的,但是方才那种怯怯和张皇的神色已经从他的眼神里消失了踪迹。
“唉,真是失算。”微弱地呻吟着,瞿松雅眨了眨眼,呵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檀木盒子,捡出一颗丸药含在口中,坐在靠椅上闭目了一会。
扣上盒子,他也不收进去,就那么捧在手里。
方青恭顺地静静地立在一边等,心底却暗自寻思,瞿松雅的眼神好生熟悉……
“嗳。”随着马车的行进,裹着狐狸皮裘的稚气少年休息了会,随即睁开眼轻轻捺了一下身边的人,“名字?”
他的手指的温度和这样初夏的天气实在不怎么相称……在心里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妥,一转念间方青已经自然地开口,恭敬地微笑垂手作答:“方青。”
“嗯。”瞿松雅漫应了一声,似乎有些倦,靠着车壁,“瞿松雅。”
“这个……方青不敢。”少年低下头含笑,眼神透着股柔媚,“小公子的名字是不可以叫的。”
刚才瞿松雅不拉他钻那么快的话他已经见到苏寒淓了,说起来他也有些不满,但是也实在无法归过于瞿松雅。平心而论,瞿松雅是真的想在维护他的。
要怪他太单纯?或者自己心思多?换成其他的人,只怕就要开始感激瞿松雅了。
“不敢?”瞿松雅想了想,倦倦地点了头,“也是,上次有个叫做什么肖采宣的,只得意起来叫了一句淓姨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就又被卖掉啦。”
肖采宣?少年的眼神不经意地闪烁了一下。
瞿松雅疲倦地拍拍右边的空座位:‘“坐下来说,这样子说话我很累。”他轻轻歪在靠垫上,眉心微微一拧。刚才那一阵小跑委实太耗力气,抬头说话更耗精神。
“这个……”方青迟疑着,面有难色。
“没有人看见。”瞿松雅一手支住额角,撑起精神,另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服,“坐下,我讨厌抬着头和人说话。”他手指轻轻拉的力度不大,方青只感觉得到衣角有轻微的下坠,那感觉让人打从心底涌起一点爱怜来。
于是他依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与瞿松雅隔着一段距离坐下。即使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他也是小心谨慎的。
瞿松雅张开眼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手指柔柔地点向他的后背:“他们……用什么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伤?”虽然当时没有说,但是那些伤痕他毕竟是记得了。
少年只是小心地目视他,俄而微微一笑,那柔和一股暖风吹动得发丝落了一些下来:“皮鞭,石头,瓷片,棍棒,拳头,烙铁,不过用得最多的还是鞭子,因为打起来的声音比较好听。”他说得轻描淡写的不在意,瞿松雅却是眉心微微扬高着。
等到少年说道“声音比较好听”的时候,他不由愕然。
为什么在说起这种事的时候,这个人,还始终有那样好看的温柔的笑容?
继而瞿松雅轻轻呵出一口气,五指柔软地搭上他的肩,声音轻而清:“转过去我看看。”
他呵气很浅,吹在方青耳里也是轻轻的有些心动。他也许已经习惯了应付别的女人熟练的调情,却还不习惯被关心。方青避开他的眸子,不由地有些尴尬:“不劳小公子这样费心……”
“转过来。”瞿松雅秀眉微拧,不耐烦地直接伸手去给他解衣,“我不喜欢一个到处是伤的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他的手实在是这个季节少有的寒意,接触到方青的颈项时,凉得方青轻轻哆嗦了一下,反而静了下来。
除了凉得有些过分外,委实是熟悉的感觉。方青背对着他露齿而笑,有些许不知所措的心情瞬间归于平静。是了,怎么笨了,既然一时是不会见到苏寒淓,那想办法让瞿松雅依赖上他似乎也不错?
瞿松雅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或者是察觉到了却没有说。他只是解了方青的衣,露出整个后背。“这么严重?”瞿松雅偏了偏头,喃喃地道,“还好谢大夫给了我一些药,不然可不是麻烦。”说着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舅舅和那个女人是绝不会好心到送你去治伤的。”
方青越发柔和地笑了笑,被一个小自己一两岁的富家公子关心的感觉自然美妙得很。不过也可能如他所说,讨厌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在面前走来走去而已,可不好自作多情。
随后瞿松雅便在随身带着的药里,取了一两对症的,给他细细地涂。
未料到,那药药性辛辣,涂上去直如一阵火辣烧上背脊,竟然比挨鞭打时还要痛上一倍多。方青自认并不是什么硬英雄铁汉子——否则何必吃这碗饭——于是他咬着牙痛哼了声,一时渗出层薄汗来。在卖场他若不是为了博个好买家,恐怕早也哀哀叫出来。
瞿松雅犹豫了会,也没停手,只是在后面低声说道:“是有些疼,你且忍耐些。”
方青咬了唇抗着,却又听得瞿松雅又轻轻说道:“你生得好,莫要毁了。”
听到这话,方青几乎要当他当真一派天真少年习性想到甚说甚,头脑中兜兜转转最后只得一句“生得好”,竟似言辞匮乏一般……他想到此处嘴一抿几乎顿时笑出声来,连忙忍下。匮乏与否他横竖是猜不得的,有何益处。难说是瞿松雅故意呢。
难得这次他倒碰巧料中了,瞿松雅实不过将心中所想照说而已。
虽然罩了一身的尘灰,那精致眉目间染着的风情摇曳如明珠蒙尘一般总归是盖不住。况那肤色下透出的莹白,即使是妙龄小姑娘日日浸玫瑰花水,恐怕也未见能如此。
涂完药短暂的停顿,瞿松雅禁不住在他身上有些好奇地摸了一把,觉得手感实是不错,便又摸一把。暗淡了些而已尚且见得无瑕温玉一般呢,若是留有伤痕,当真是焚琴煮鹤。
他摸得坦荡,一派心思清明,倒是令方青别扭。不过这时他就不免有些想要继续长叹,清明总是难以见容于世,倒是浊些方得四面圆融。他遇见故作温文纯良的也不少,苏寒淓怎么了,放浪总比假贤良好。至少她不屑于掩饰自己,里面做□□,外面立牌坊。
这么胡乱地在心里给苏寒淓说了些好话,又转着如何赖上这少年的心思,倒真个没有察觉瞿松雅早收了手捡拾物事坐了回去。
“去捡件衣服穿吧。”瞿松雅朝一旁的盒子点了点,缩回角落里把皮裘仍自裹紧,蜷成一团直如个巨大的绒球儿一样,只余眼神激灵灵地,倒和唐章程说的“天竺丝毛犬”有着那么分相似,在方青脸上溜着。但过了不久想是乏了,便阖上眼。
虽有些不知何意,方青也果然依言在箱子里翻了件干净的鹅黄衣服,抖开来自己穿上,又复安静地立在一边,仍看着瞿松雅闭上的眼眸想先时的问题。换言之,走神。
“我不是淓姨,不用想着怎么对付我。”瞿松雅阖着眼突然笑,仍在原位上没动。
方青几乎要骇了一跳:“方青不敢。”心里却想,莫非被他看出来了?
“我看不出你想什么,也并未说你一定如此想。”瞿松雅又倦倦地睁开眼,看了他和鹅黄色衣服映衬得极好看的青发一眼,颇无辜地道,“只是,跟着我横竖只得一碗好饭吃,我不过唐舅舅的寻常养子,何必动这心思。”
“……”少年只能怔在原地见鬼一般瞪大眼动不得,感觉有冷汗一丝丝冒了出来。
“……发的什么呆?”瞿松雅的眼神里总算有些笑的影子,他脸色不佳,笑起来眉眼弯弯倒是好看,粉脸秀眉的少年模样十分可爱,“我可小得很,怕不比你还小些。”他道,“你穿好衣,快要进柳府啦。等下要逃开淓姨,需得紧紧跟着我。”说完他就不再说话,自合了眼眸埋进双手圈起的膝盖里歇息。
然而细心如方青,却也清清楚楚地从他微微震动的发梢看出,瞿松雅非但半点也没睡,反而不知道在憋着什么。也不知是在暗自好笑,还是为猜中了他的心思吓了他一跳在得意。
方青只得暗中挠挠头,得出个结论。
两面派,不大喜欢被人操控。看起来一派善良无害富家子,但似乎不像表面上看起来单纯的人。
成长期的逆反小男生么?方青暗自对窗外叹息,他是男妓,是男妓啊!可不是私塾的老先生,遇上这个比他还小的瞿松雅,天知道打算要自己去干什么?
洒扫庭院?洗手作羹汤?还是研墨下棋打发时间?他方青一身专长分明全无用武之地、真是前途一片暗淡无光……
马车沉默着前行,只有车轮辘辘碌碌,碾压着青石板。偶尔有那碎裂的青砖,便‘咔’地震一震,仍然向前行。
“说起来我还真不了解你。”苏寒淓的表情懒洋洋的,奇怪地笑了笑,长长的指甲向后面略略一指,“你不是很心疼你那宝贝儿子,现在又放心他一个人坐在那后面?还特意地给了个独门独户的院子,任由他一个人隔得远远地住着。我真的不了解。”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唐章程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也是不咸不淡的,“我当然依着他。”
“是吗?”苏寒淓漫不经心地拖长音,瞥了他一眼,突然软绵绵地攀上他的肩,媚眼如丝,“唐大~人~这样惯着他,可真叫我嫉妒呢……有的时候我真希望他早点死了好。”
男人目光转冷,厌恶地拨开她的手:“托你的福,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如愿了。”
“噢?是吗。”苏寒淓的眼里掠过一道光,她笑得尤其千娇百媚,“那我很期待……我总觉得,他和苏家犯冲?”
“但是在这之前,你对他的态度最好好一点!”唐章程冷哼着白了她一眼。
“我对他难道还不够好吗?”苏寒淓言笑晏晏,继续缠上去。唐章程是唯一一个对她冷着脸的男人,尤其有趣。“这六个月里,他的事你不要干涉,我会安排。”男人放弃继续拨开她百折不挠缠上来的手,只是丢下一句话之后沉着脸扭头去看窗外,不想见到那张让人生厌的脸。“哦?那如果我定要管呢?”苏寒淓环在他颈项上,妩媚地欣赏着自己的长指甲,微微一哂,“你能拿我怎么办?”
她和唐章程是家族联姻,虽然没有感情,却维系着利益,唐章程再巴不得离她远远的,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能,但我不确定瞿松雅能不能。”唐章程出人意料地转过脸来正对着她,表情透着点玄,“谁也不知道六年前云南开远第一大家族习眉华上下五百口人是怎么死的。”
苏寒淓意外了一下,被这句话催得直了直腰。
男人睨她一眼:“十三年前起我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松雅就躺在满地的尸首中间,周围一个活人都没有了。‘那天’他也是睡在习眉华家的庭院里不省人事。我至今也不知道哪些是巧合。所以说起来,就算是我有时候也是怕他的。”他大概不愿意再多话,只是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我家族合伙经商也有情谊在,我可不想出什么事,让爹年纪大了给怄得心病又发作起来。”
“你总算肯和我说句实话。”苏寒淓兴味索然地叹息了一声,放开他自己去整发髻,神色说不出是落寞还是嘲笑。唐章程嘴角禁不住一抽,苏寒淓又挑起眉梢妖俏地笑了:“所以在那么多人里面,我偏偏就高兴嫁你这个从来不说好话也不肯哄我开心的人。”
她始终那个样子。唐章程气结,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瞿松雅。苏寒淓审视着自己修好的指甲,放在光线下眯着眼细细地端详,显得很满意。
那的确是个奇怪的孩子,极畏寒。不喜欢笑,也很少哭,也很少发脾气,也不要求什么,眼神淡淡的总有些显怯弱,有时候听话得就像个空壳。
苏寒淓实在很后悔为什么当时没看看他买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