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过呼吸 ...
-
遗体告别的时候，邰洋穿了一件高领衣服，闭着眼躺在中间。
妆太浓了，把他化得像个假人，但啜泣和痛哭环绕着他，师哥真的死了。
叶诚诉发着呆，跟在别人后面，绕着躺在中间的邰洋转了一圈，这一切都有种不真实感，叫小叶甚至想当场掏出手机，在微信上问他师哥，哥你躺在那干嘛呢。
所有人都接受了他的死，那死亡还真是不讲道理啊。
叶诚诉不接受。
他抬头看着病房走廊上方悬挂的……
不对，他这次并不在病房走廊里。
他现在正插着兜、佝偻着背，坐在医生办公室左侧靠门的第一张办公桌旁。他坐的这把凳子有点跛脚，四腿不一样高，所以他没法抖腿。焦心、烦躁还有恐慌便只能依靠在兜里搓捻指间的小动作，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
“……请问，邰医生还没查完房吗？”
叶诚诉听见自己小心地问了一句。
这空无一人的医生办公室里却响起了回应，是道女声，“您还得等会，今天周五，人民医院的主任过来教学查房，估计一点多才能开完总结会。”
“哦哦，人民医院来人啊……”
医生办公室继续沉寂。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盯着某处出神想心思的叶诚诉浑身一震，赶紧从左兜把手机拿出来，向周围的人告罪。
“不好意思，吵到你们工作了。”
“没事…哎，您东西掉了。”
他又赶紧弯腰捡起掏手机时一起掉出来的购物卡，囫囵塞回左兜。
对对，左兜，左兜礼物，右兜刀，别给错了。
坐回凳子上，叶诚诉摁了下侧面的锁屏键，儿子举着中考市状元奖学金证书、和教育局领导合影的照片，在手机屏幕上亮了起来，叶诚诉听见自己笑了笑，用指尖摸了摸儿子的脸，上滑屏幕。
是他媳妇的微信。
他们之间的消息都是语音条，叶诚诉抬头看了一圈，啧，医生办公室这么多人在。
儿子教过，长按……点这个语音转文字。
-许延强，我告诉你，我钱春燕不是没心肝的，爸的病我不会不管，我也不会跟你离婚，你留的那字条到底啥意思？什么叫不拖累我们娘儿俩？爸的病能要几个钱？儿子说了，高考能再考来个状元，叫你不要担心大学学费，再说不是有我爸妈能贴。
贴不了了，贴不动了。
老大又欠了麻将馆一笔钱，爹心软，听不得他大儿子哭求，不愿意治病了，叫钱都给他。
可这话许岩强说不出口，他嫌自己大哥丢人，儿子是老爷子带大的，老爷子走了，儿子伤心，但许岩健不一样，他这个当大伯的，还干过找侄子要奖学金的丑事。
这次更是丢人跌份，盯上人家邰医生了。
上回跟这医生小伙闹到警察局去，还是春燕帮忙找人了结的那事，结果，就在他跟春燕在外头角落商量送礼的时候，他家老大居然还听了一墙角。
叶诚诉低着头，看着手机，半天敲不进一个字回复许岩强的媳妇。
他控制不住思绪，随着许岩强的回忆，知道了那天的事，他只觉得脸上烧得慌，心里更是难受。
这是许岩强的感受。
他夫妻两个都是正直人，最开始整这张购物卡，初衷也是为了补偿人家邰洋医生，小伙年轻、做事冲动，可一片好心，他大哥却讹人，说自己被打了个好歹，头晕想吐，要邰洋赔他一万多。
不赔？不赔钱就去你学校里闹事！叫学校开除你！叫你们医院也开除你！退培……对对！退培，就这个词儿，我听见你们领导讲了！把你退培！
“你哥咋这样……不过，我寻思那邰医生家还挺有钱的吧，他给咱爹垫钱，直接垫了一千多，素昧平生的，哪有那这种人，家里有钱才不在意吧，一千块对人家来讲就是小钱……”
“呼，你这啥话！再说了，是咱们开的口，说一发了工资就立刻还上，人家才肯帮忙垫的！”
“啧！把烟掐了，臭得很……我啥话，我还不是心疼这卡，我往里充了五千块钱啊，再说了，不是那邰医生先动手的吗？”
钱春燕就是心疼钱，儿子补课要钱，公爹治病要钱，大伯伸手要钱，现在又来了个小医生，花钱补偿他啥呀！
她一转眼珠子，“哎，我跟你讲，你这卡啊，当着别人面给他，你就……就在那医生办公室给他！他之前不是帮咱垫了钱吗？不收礼的医生干啥帮咱到这个份上？他收不收这卡都讲不清……”
“你咋这样！”
“你听我讲完嘛！他讲不清，你讲得清啊，咱不是诚心害他，就麻烦他在公爹那上点心，多跑几趟，帮着带去做检查交交费啥的，我也能省省力去照顾儿子，他同意你就帮忙给他证明呗，他不同意……哎呀，小小年纪前途大好，他为啥不同意。”
这不就是做局吗？
许岩强吸了口烟，往地上一扔，碾了碾。
再一抬头，看着媳妇疲惫的脸，他愣是没说出话来。
回忆到这，被医生办公室的推门响动打断了，叶诚诉赶紧回神，口袋里的购物卡像个烫手山芋，圆弧边角刺得手心疼。
叶森抱着病历夹走了进来，抬手招呼拘谨起身的叶诚诉坐下，几步走到自己的电脑前。
“你爸好多了诶，你看看这个，这个就是他原来长肿瘤的位置……”
这我哪听得懂。
叶诚诉木讷讷地点头：“好好，我晓得了，我跟我爱人讲。”
他说完，狠狠闭了眼，从兜里把购物卡掏了出来。
他本来没有下定这个决心，给这好心的邰医生做局，他真没有。
但今早，他哥找他要邰医生的联系方式，想管人家要笔钱，反正这小伙子给人垫一千块钱眼都不眨，还打了自己，多赔点不过分吧。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
他要用右兜里的水果刀，跟老大做个了断，最后给他哥一笔钱，从此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但他也要用左兜里的购物卡，做局叫这邰医生对老爷子多上心，万一今天……今天闹大了，他跟他大哥都得进去，那他媳妇一个人照顾儿子照顾老人……
叶诚诉狠狠一咬牙，“我爱人是超市的经理，家里条件其实不差……邰医生啊，你收着吧。”
叶森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拒绝了。
医生办公室里一阵喧闹，似乎有好几人上来劝，声音由远及近，说这事儿不行，医院不是这种地方，这样违规什么什么的。
叶诚诉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要泼脏水，要做局。
他应该说的是，“违规吗？那上回你不是收了我一千块钱？有微信转账记录的。”
可接下来，叶森拒绝他的一番话说得体面又温和，一套一套的，却不虚伪：“上回的事过去了，咱现在讲治疗不讲私事……”说这话时，邰医生那双黑色眼睛里闪着诚恳的光。
邰洋是个好人。
叶诚诉张了张口，坑人的腌臜心思卡在嗓子眼，他没把那话给说出口，犹犹豫豫地把购物卡往兜里揣。
他神思恍惚的，不知道自己做的是错还是对，竟顺手一揣，揣错了兜。
刀在右兜里，要是等会跟他哥谈不拢价钱，掏刀能更顺手些，可现在却差点坏了事，卡往右兜里一放，发出碰撞声，细小的金属音叫叶诚诉一阵心虚。
“哟，哈哈……是钥匙，钥匙揣兜里，忘了。”
…
像溺水者挣扎着踩到实处，终于得以从阴暗的水下露出口鼻，叶森抓住了呼吸的宝贵时机，他像是被谁叫醒了，猛一下坐起身，发出一声长而惊恐的抽气声。
作为写入师，叶森本以为他已经将死亡这件事看得足够透彻了，所以他认为人类对于“存活”的定义是苛刻但狭隘的。
但此刻，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从朝南的大窗倾洒而入，消融了侧颈浓缩千万倍的冰，手脚这才慢慢回温，苍白如死人的脸上，惊恐缓缓退去，叶森神经质地做出了和叶诚诉之前同样的动作，他也按压着自己的颈动脉，那里在安心地搏动。
写入师明明能修复假借来的躯体，可那种死亡带来的恐惧却令他本能地感到畏惧，好像他也拥有生命一样。
在这一轮的回溯前，叶森从未直面过死亡，此前受到过最重的伤，来自叶诚诉和宠物医院，所以这个修复能力之前从未被叶森当回事，此刻却极具安抚能力。
他坐在床边，手肘拄着膝盖，平复着呼吸，弓背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
听觉慢慢归位，最后才是环境交互和社交关系的写入。
他们回到了供给侧世界。
闹钟声凄厉地打断了无所有之域的回溯梦境，被听觉神经传递着，刺耳得心脏都发疼，视线被掌心阻断，窸窣的声音传入耳际，尖利的闹钟声停下了嘶鸣，应该是叶诚诉关闭了闹钟。
“……你还好吗？”
他哑着嗓子问，鼻音很重。
叶森于是把苍白的脸从掌心中抬起，看着身边两眼通红，满脸是泪的叶诚诉。
对于叶森来说，这是他进入无所有之域的第一轮回溯梦境，但对叶诚诉来说，这已经是第四轮了。
而且前三轮，叶诚诉是猝不及防、直接就被拉进去的。
这一轮，二人好歹都是主动进入，潜意识不会那么毫无防备，所以相比较而言，就能保有一部分隐约的自我意识。
所以，哪怕叶森看到了前三轮回溯的、残留在现场的六具尸体，也没有立刻谨慎撤退，或者做出影响回溯进行的出格举动，比如找到回溯情境中的叶诚诉，并拉着他逃跑之类的。
大约二十分钟前，他们被网约车送回了家，老小区的房子总有股说不上来的安心味道，像童年时去爷爷奶奶家的感觉。叶诚诉稍微冷静了点，他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叶森，叶森也摸到了他身上无所有之域波动的痕迹。
他解答了叶诚诉的疑惑，告诉他这就是无所有之域，并答允了小叶提出的、再次进入回溯梦境的要求。
“但这次我要跟你一起进去。”
叶诚诉没有拒绝。
主动进入无所有之域之前，叶森已经熟悉了这个回溯梦境中的全部细节，但他此前从未亲身进入过回溯梦境，也从未亲身经历过死亡，所以被闹钟叫醒、脱离无所有之域后，他还是半天没缓过来。
“……还好。”
这就是叶森坚持这轮由他来填补邰洋回溯点的原因，前三轮都是叶诚诉以邰洋的视角进行的回溯，他不能让小叶再经历一遍这种被割断颈动脉的感觉了。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许正军的小儿子，死得也很惨……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你还好吗？你的头……疼吗？”
叶诚诉没回答，他捂着脑壳，眼神发直，眼泪静静地流，靠在叶森的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叶森犹豫了下，伸出胳膊，从后面揽住了他。
温热的体温，耀眼的阳光，一切都在击退暗涌的冷流，回溯的阴影慢慢远去，真相渐渐能理清。
大概率是那人没能和他大哥谈妥条件，刀可能是激化矛盾的关键点，邰洋也许是被无辜殃及的。
看他二人的死状，估计当场急救都不见得能……
叶森就这样琢磨着刚才看到的情形，陪着身边的叶诚诉发呆。
直到身边的叶诚诉，发出了越来越夸张的呼吸声。
叶诚诉可能之前就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而在情绪溃堤、危险降临之前，生命也不会给出任何仁慈的预兆，腺体突然就发了疯一般、急速进行着异常而大量的分泌，肺通气量猛然增加。
小叶听到这阵哮喘一般的风箱翕张声后，还用无神的双眼来回搜寻是哪里发出的动静，在对上叶森担忧至极、甚至恐慌的眼神之后，他才意识到，啊，原来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嗬……嗬……”
一旦意识到是自己发出的动静，恐慌就更加扼紧了咽喉，喘息嘶鸣，叶诚诉突然就再也坐不稳了，他浑身无力，两眼发黑，胸口上压着一块巨石，喘不上气，自然就想要加快呼吸，可吸得又深又快，却还是吸取不到任何氧气。
心脏敲打鼓膜，濒死感让他的重心前倾，“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眼前却看不清，地板时远时近。
断了…颈动脉……断开了……
小小的水果刀，能有这么锋利吗？一刀？还是两刀？还是钳制着师哥，勒着他，来回地切割？
三遍，小叶体会了三遍，那种脖颈一凉，一湿，随后剧痛黑了双眼，逐渐丧失力气，被自己的血滑倒、淋湿，最后天花板定格在眼前的感受。
所以，他在第二轮回溯时用尽了全力，爬起来，抢夺笔杆，给另一个自己留下了讯息。
跑、师哥、跑……
他看着那个自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对着那个抱着病历、一无所知的自己大吼，跑啊，叶诚诉！带着师哥快跑！！
“嗬……嗬…嗬…嗬、嗬”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过呼吸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