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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蒙柏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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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两人约好去见蒙柏青。
吴执刚下楼,就看到那辆锃光瓦亮的大G停在楼前。
昨晚,楚淮特意叮嘱他“穿正式点”,他挑了套还算像样的面试西装应付,然而,当车门拉开,见到楚淮的那一刻,吴执还是呵呵了。
楚主任——浅蓝衬衫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深灰色暗纹西装笔挺考究,底下竟还套着件同色系的马甲!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袖口闪亮的铂金袖扣透着股精英范儿,连口袋里的折叠方巾都露出一抹精致的三角……
吴执下意识地想撩开那昂贵的西装外套看看,里头是不是还别着把配枪。
至不至于啊。
“那个……”吴执收回打量的目光,扯了扯自己光秃秃的衬衫领口,“楚主任,我要不……回去取条领带?”
“不用。”楚淮目不斜视,干脆利落地发动了引擎,“上车吧。”
车子行驶在路上,楚淮开口,“昨晚,我又查到些关于蒙柏青的新资料。”
“说说。”
“蒙柏青虽一直生活在南方,但他祖籍就是春岚的,他每年回春岚祭祖的时候,都会特意去将军祠祭拜。”
吴执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我猜想。”楚淮握着方向盘,脸朝着吴执这边侧过来,“蒙柏青……会不会是方贤的后人?”
“啥?!”
“我知道,史料记载方贤无妻无子。可我查了下时间线,方贤从流放到归来,整整十一年!十一年啊,那会儿他都二十七八了吧?”楚淮说。
“二十五。”吴执面无表情地纠正。
“古人二十五,能没个子嗣?”
“没有。”吴执斩钉截铁。
“你怎么知道?”
吴执刚要张嘴反驳,又被楚淮抢一步道:“就算不是亲生的,那也有可能是什么方家旁系、远房支脉吧?听到有人质疑祖先的名声,出于维护家族……”
“楚主任——”吴执拖长了调子,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和不耐烦,“读书少真不怪你,但你也不能这样闭着眼瞎编啊。方氏全族当年都被流放,早就死绝了!哪儿蹦出来的什么旁系支脉啊?你还真敢想!”
“你昨天不还跟我大谈什么‘春秋笔法’,史书也不一定全对吗?”楚淮眉头紧锁,车速似乎也快了一点。
“那得分事儿!”吴执斩钉截铁地截断他的话头,“关乎方贤有没有后代,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儿,我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前两天两人因案情交流还算顺畅,吴执汇报岳南星的动向,楚淮同步各方进展,那点旧日的不快眼看就要消弭。
可此刻,逼仄的车厢里,空气骤然变得焦灼。
“吱嘎!”楚淮一脚刹车,车子突兀地停在路边。
他转过来,压抑着怒火,“吴执!你既然答应了特别事务局的合作邀请,我们就是同事!我承认历史细节上可能不如你掌握得多,但现在是在交流,你直接就全盘否定是什么意思?”
吴执慢条斯理地伸手,点亮了双闪。
他迎上楚淮愠怒的视线,嘴角竟然勾起一丝近乎恶劣的浅笑,“楚主任,别多想。我对事务局没意见,我只是单纯针对你个人……”
楚淮的呼吸似乎都停了,胸膛微微起伏。
“……的想法。”吴执慢吞吞地吐出后半句,还装模作样地举手示意了一下,“不好意思啊,刚被口水噎了一下。”
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
楚淮僵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红,健硕的胸肌都要冲破那华丽的西装。
吴执打量着楚淮濒临爆发的边缘,立刻换上一副温和诚恳的表情,“咳,楚主任,是这样,咱们大胆猜测的思路是好的,只是……嗯……那个举报人叫啥来着?”
“蒙柏青。”楚淮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啊对,蒙柏青!”吴执点点头,“柏青啊,是方贤后人的可能性……真的非——常、非常的渺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凑近楚淮一点,拿出在校园里对付刺头学生的腔调,循循善诱道:“我呢,对方贤这位……历史人物,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作风正,心气高,堪称吾辈楷模!您说的那种私生子横行的可能性,发生在他身上的概率,真的是微乎其微。”他伸手想拍拍楚淮僵硬的肩膀,但注意到楚淮的凶狠眼神,还是把手缩了回去,“楚主任,你的这个想法,非常新颖!很有巧思!值得鼓励……但保留,你说好不好?”
听着吴执的话,楚淮胸口那股无名火,非但没消,反而烧得更旺——这根本就是在敷衍哄小孩儿!
他没再说话,只是带着怒气狠狠按下双闪开关,挂挡,一脚油门让车子重新窜了出去。
接下来的路程,车厢彻底沦为寂静的死海。
两人之间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脆弱桥梁,再次轰然坍塌。
大G碾过坑洼不平的临时道路,扬起一片尘土,最终停在了一片热火朝天却略显混乱的工地旁。
一位穿着小脚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候在那里,脸上堆着热情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是楚主任吧!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我是赵明,负责这个项目的对接。哎呀,实在不好意思,蒙总他……临时接待几位非常重要的贵客,暂时脱不开身。他特意交代我,先带二位在咱们园区里参观参观!”
接下来的参观,就在赵明滔滔不绝的讲解声中度过。他指着效果图和沙盘模型,口若悬河地描述着未来的巍峨殿宇、沉浸式体验馆、大型实景演出场地是如何震撼人心。
楚淮听得心不在焉,他瞥着眼前尘土飞扬,大部分区域还只是土堆和巨大基坑的现场,难掩烦躁。
反观吴执,则表现出了极大的专业素养。
他听得极其认真,眼神随着赵明的指引四处移动,不时发出赞叹:“哦?这里是将军点将台?”“VR体验?这个想法很前沿!”“水舞台?那效果肯定壮观!”……
更离谱的是,吴执居然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一边听一边煞有介事地记录起来!
就在这时,赵明的手机响了,“喂?蒙总?……是是是,已经带两位客人参观完了……好的!明白!我这就带他们过来!”
“楚主任,吴先生,蒙总那边结束了,现在请二位移步会客室!”
吴执合上笔记本,装包的瞬间,一张卡片大小的东西,从笔记本的夹页里飞出来,打着旋儿飘落在楚淮脚边的泥地上。
楚淮低头看去,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制作精良的古代铠甲,银光闪闪,他一手持着长枪,另一只手则扣着一个方贤的恐怖面具,遮住小半张脸。
露出的上半张脸,剑眉斜飞入鬓,满眼桀骜。
居然是吴执!
气质千差万别,照片中的吴执像一位睥睨沙场的玉面将军。
那照片拍得极好,光影和构图都极具冲击力,将吴执身上一种罕见的、极具侵略性的锋芒展现得淋漓尽致。
楚淮抬眼又看了看吴执,他背着双肩包,还在装模作样听赵明的讲解。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楚淮顺手就将照片揣进了自己裤兜。
赵明引着他们走向不远处一栋崭新的、仿古风格的单层建筑,推开门,里面的陈设倒是颇为雅致,古色古香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大厅中央,一个穿着深灰色布质改良长衫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工地的景象。
蒙柏青转过身来,手上捻着一串佛珠,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他微微一笑,开口道:“楚主任,吴先生,久等了,请坐。”
三人落座,楚淮开口道:“蒙总,我们今日前来,是想就岳南星教授的案子与您进一步沟通。”
蒙柏青轻轻颔首。
“蒙总,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岳南星的?”
蒙柏青微蹙着眉头,“最早是在我们研究会,听几个朋友谈起的这个人,我就看了一下他的视频,我觉得说的还挺好。可是最近,我看着就觉得不对味了,他作为历史学者,本应严谨治学,却公开发表那些偏离史实的言论,实在有损学术尊严……”
楚淮和蒙柏青简单说了几句,楚淮看向吴执。
吴执正在盯着不远处的一幅字入神,楚淮不着痕迹地拿鞋尖碰碰吴执的腿。
第一次被大老爷们勾腿的吴执,万分惊恐,满脑门子问号地看向楚淮。
终于反应过来楚淮是让自己发言后,吴执被自己逗笑了,他马上端出调查员的素养,看向蒙柏青,“蒙总,我倒有一些小看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史学的魅力就在于其开放性和争议性。岳教授的论文,不过是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您怎能就断定为‘偏离史实’呢?”
蒙柏青脸色微沉,“吴先生,作为古籍研究会的理事,我对史料的考据有着自己的坚持。方贤将军的事迹,记载明确,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这是不容置疑的历史事实。岳教授的质疑,不仅是对英雄的不敬,更是对历史真相的亵渎。”
“据我所知,关于赞亚的史料都是编年体,而非纪传体,您觉得史官在编纂的时候,会不会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扭曲事实,倒果为因呢?”
此言一出,蒙柏青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你到底想说什么。”
“蒙总,历史的真实往往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需要我们不断去探寻、去质疑、去验证。您说方贤战死沙场是历史事实,但万一,这只是史官的一面之词呢?”
蒙柏青猛地站起身,“你是在挑战整个史学界的共识吗?”
吴执也站起身,与蒙柏青对视,“蒙总,我尊重您的立场,但我也坚持我的观点。史学研究,本就应鼓励多元思考,而非一味固守陈规。”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祖先正是赞亚史官,秉笔直书、不畏强权,是我蒙氏世代家训。我从小就读了无数遍史书,对于方贤和显炀帝的功绩铭记于心。他们在我心中是伟大而崇高的,是民族的骄傲和象征,岂是你们这些愣头小子说评判就评判,说污蔑就能污蔑的!”
蒙柏青大步走向门口,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之后还有事情,两位,请便吧。”
楚淮三十年的岁月里,第一次被人撵了出来。
快走到大G的时候,吴执已经笑得不行了,他努力压下笑意,“楚主任,说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没有等来预料中的责骂,吴执一看,楚淮先一步上车了。
微风袭来,吴执深吸一口气,云琅山的空气可真好啊。
吴执走到车旁,没有上车,轻轻敲了敲玻璃,车玻璃降下了一半,“楚主任,你先走吧,我想在这溜达溜达……”
话还没说完,楚淮就一脚油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