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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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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寒泉似的声线再度落下。
“还不松开。”
饮渌颤巍巍转身,待看清那抹墨绿身影,乱蓬蓬的头发底下,是一张魂飞魄散的脸。
远香轩大堂。
崔昂坐在主位,目光淡淡扫过跪在堂下的两个丫鬟。
今日旬假,难得闲暇,便想起许久未来栖云院,到时听闻卢静容外出,便转到远香轩书房静读。不料才落座,就听得后院传来争执声,女子声音尖利,直往耳朵里冲,刺耳得很。
高门大宅中仆役间偶有龃龉本属常事,私下闹闹便也罢了,这般闹到主子跟前实属罕见。
崔府规矩向来严明,崔昂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待远远看见两个丫头扭打作一团——确切地说,是一方正被另一方死死压制着。
样子实在难看。
崔昂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一人伏倒在地,发着抖,另一人也跪着,弓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崔昂收回视线,缓缓道:“谁先说?”
实在想不到这么巧,明明崔昂已经很久很久没来了,偏赶上今天。
她真是跟他命里犯冲吧?
千漉飞快理清思绪,回话道:“禀少爷,是饮渌趁我睡觉偷了钥匙,私开奴婢存放体己的箱子。奴婢发现箱中物件有异,一时情急,加之平日与她素有摩擦,这才动了手。”
饮渌闻言猛地直起身子,一双眼狠狠瞪向千漉,张了张嘴,似要辩驳,却在瞥见崔昂面色时生生咽了回去。
“饮渌,你有异议?”
听得崔昂点名,饮渌才带着哭腔道:“奴婢冤枉!奴婢没拿她东西……”说着哽住,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态模样少爷都看见了,只觉得前路无望,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若查实哪个说谎,立即逐出府去。”
崔昂平静无澜的声音落下,饮渌的泪直接吓得收了回去。
崔昂等了一会,两个都没开口,遂又道:“此间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们这般毫无体统地撕扯扭打?再不如实交代,皆按家规处置。”
千漉道:“少爷明鉴,奴婢绝无半句虚言。奴婢愿立下重誓,若所言有假,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着侧身看向饮渌,质问,“饮渌你当真不曾偷拿我的钥匙,私自开我的箱子?”
“我——” 饮渌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情急之下,俯身便是一个响头,”少爷……少爷,奴婢……奴婢确是看了小满的箱子,但绝未拿她任何物件!奴婢之所以查看,是事出有因的!”
崔昂:“是何故?”
饮渌:“回少爷,奴婢看见……小满偷拿了少夫人的澄心纸!”
屋内静了一会,崔昂的视线转向千漉。
“确有此事?”
“奴婢没有。”千漉声音依旧平稳,“禀少爷,奴婢与饮渌素来不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奴婢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今日竟编出这样的谎来诬陷我。少爷,我冤枉。”
“你——”饮渌红着眼圈,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带着哭音,混乱的思绪此刻终于清晰起来,“少爷,奴婢虽私开了小满的箱子,是因她平日行迹可疑,总一人躲在井边鬼鬼祟祟,不知在遮掩什么。奴婢起了疑心,才拿了她的钥匙查看……谁知、谁知里头当真藏着一叠纸,都是少夫人用的。少爷,偷盗的是小满,不是奴婢啊!”
崔昂唤人将千漉的藤箱搬了过来,放在两人面前。
崔昂:“打开。”
千漉没有犹豫,自腰间取下钥匙,插入铜锁,咔哒一声,锁簧弹开。
箱盖掀起,内里几套衣裙并两块未裁的尺头,一个装着散碎银两的布囊、零散几样首饰、玉佩、四五本边角磨损的旧书。
物件被一一取出,摆在地上。
箱笼见底,再无他物。
饮渌瞳孔一缩:“我明明看见了!少爷,奴婢真的瞧见了!定是她藏起来了!”
千漉冷静看向她:“饮渌,我知你素来厌我。可偷盗少夫人的澄心纸,是何等大罪?我一介婢子,要那等精贵纸张何用?你与我何至于有如此深仇,非要置我于死地?”
饮渌只重复道:“少爷!我真的看到了,小满撒谎!她定是藏起来了!”
千漉正要开口,崔昂却忽而开口:“你怀中藏着何物?”
千漉一愣,往胸口处瞥了眼,后牙不禁咬紧。
还想负隅顽抗一下:“少爷,奴——”
“拿过来。”
千漉心下急转,思考崔昂让她当众脱衣服的可能性,而且,拢共不过十几张纸,冬衣本来就厚,应该看不出来。
没准崔昂在诈她。
赌一把。
“少爷……”
崔昂再度截断千漉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你若不肯,便唤旁人动手。”
千漉心一凉,认命,从胸口掏出一叠皱巴巴被勉强压平的纸,走到崔昂面前,双手递过去。
崔昂只垂眸瞥了一眼,没接。
千漉便将纸放到几上。
千漉回去时,撞上饮渌投来的目光,其中有快意,有幸灾乐祸,有原以为在劫难逃、不料峰回路转的狂喜,更有因崔昂明察秋毫而生的点点倾慕。
少爷目光如炬,拆穿了小贱人的把戏。这下小满这死丫头肯定完了!
饮渌嘴角不禁泄出一丝压不住的得意。
千漉继续跪着,垂着头,不再说什么。
崔昂拈起那叠边缘裁切不齐的纸张,指尖微动,缓缓翻阅。
正面乃是卢静容练字的残稿,墨迹零星,能看得出来,显然是写了几字便嫌不佳、被揉成一团丢掉的废稿,却不知被谁人如此珍视,再度抚平。
翻至背面,其上布满了凌乱纵横的黑色线条,看似潦草,细观却暗藏章法,勾勒出的形状,一目了然。
指腹在纸上轻轻一捻,指尖便沾了黑痕。
崔昂凝目看了片刻,将纸放回几上,道:“你可知罪?”
千漉:“奴婢知罪。”
崔昂:“你二人私下斗殴,依家规各罚一月月例。”
“若再犯。”他语音微顿,“一并撵出府去,绝不宽贷。”
“可都听明白了?”
千漉:“是,奴婢明白。”
饮渌愕然,眼睛倏地睁圆,下意识望向崔昂,却撞入一双淡然却威仪内蕴的眸子,心头一凛,慌忙也应道:“是。”
崔昂摆了摆手。
饮渌原以为会从少爷口中听到小满被撵出去的消息,未想惩罚竟这样轻,还与自己相同。
饮渌心下不平,又悄悄觑了崔昂一眼,见他复拿起那叠废纸翻看,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目光愤愤地钉在千漉背上,随她一道退了出去。
堂中静了下来。
崔昂手持那叠皱纸,细细地看。
非澄心纸,不过是日常习字所用的藤纸、竹纸,品质中等,即便随意写了几笔就丢了,也并不可惜。百文钱便能买上一沓。
按规矩,内眷用过的纸张,凡不留存的,须得焚毁,以免私密内容流于外间。
即便是废稿,那丫头此举,亦可定为“偷盗”。
然而,事有经权,不可一概而论。
昔有匡衡凿壁偷光,江泌映月夜读,其行虽微,其志可嘉。
若在他院中,见下人如此惜纸向学,他非但不会重责,反倒可能略施赏赐,赠些纸墨,于他不过举手之劳。
独独这个丫头,心思过多,每回撞见,总要生出些这样那样令人不悦的事,屡屡败人清兴。
故此次只以“仆婢私斗”为由罚了。
至于这“窃纸”之过,待卢氏回来了由她定夺吧。
卢静容踏着暮色归院,听守门婆子说崔昂来了,眸色几不可察地一颤。
二人用过膳,到次间,崔昂闲坐在榻上,凭几看书,姿态疏朗。
夫妻二人难得独处一室,卢静容却感到几分不自在,便择了个不远不近的座儿,慢捻针线,绣一方花样。
二人各据一隅,十分安静。
不多时,柴妈妈进来,瞧了眼崔昂,似有话说。
卢静容问:“怎么了?”
柴妈妈近前附耳,将院里午后发生的事低声回禀。
卢静容微讶:“小满偷纸?真的?”
柴妈妈点了点头:“她已认了。”
卢静容:“她偷纸何用?”
柴妈妈:“说是闲时习画,见那纸上笔墨尚浅,弃了可惜,便一时糊涂收了起来。”
卢静容皱起了眉:“她若需用纸,明言便是,何须行此宵小之事?”又问,“窃的何纸?”
柴妈妈:“皆是中品的藤纸、竹纸。我命她交出,她却说……一张不剩,都给了少爷。”
卢静容看向崔昂:“郎君见笑了,是妾身管教不严。”
崔昂手一顿:“无妨。”
卢静容示意柴妈妈继续。
柴妈妈接着说:“我已搜过她的屋子,确无他物。可……此次偷的是寻常纸,若下次胆大,窃了少夫人的澄心纸、谢公笺,又有谁知?
崔昂此时忽道:“芸香,去远香轩书房,将案头那本清乐集取来。”
芸香低声应“是”,趋步退下,不多时便捧着书返回。
崔昂微一颔首,示意她直接给卢静容。
卢静容接过,书页间夹着一叠略皱的纸。
“这便是从那丫头身上取来的。”
卢静容随手翻动两下,见不过是些废弃的习字稿并些凌乱墨线,便搁在一旁。
她看了眼崔昂,思忖一会,“那些废弃的纸,若她真用来习画,本也无妨……”
柴妈妈道:“少夫人,容老奴说句实在的,小满这丫头犯事儿已不是头一遭了。今日敢伸手拿纸,明日就敢动别的。俗话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这回若轻轻放过,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往后个个都有样学样,这屋里头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少夫人,我是怕,这口子一开,往后就不好管了。这回非得让她长长记性不可,也好叫大家都瞧瞧分寸。”
卢静容:“妈妈以为该如何处置?”
柴妈妈:“依老奴看,当降为粗使,不许再进屋内伺候,并罚跪三个时辰,以儆效尤。”
“……太重了。”思考片刻后,卢静容道:“便不降等,只日后不许她进屋就是了。”
柴妈妈应诺退下。
卢静容随即命人取来炭盆。芸香会意,将那叠纸投入盆中,火舌卷舐,纸张顷刻化作灰烬。
崔昂目光掠过炭盆中明灭的火光,指尖微微动了动。
千漉正收拾着包袱,屋内气压极低,饮渌与含碧坐在一处,面上难掩幸灾乐祸。
唯秧秧面露忧色,挨在千漉身旁。
柴妈妈过来了,宣布处置,声线冷硬:“少夫人心慈,再容你一回。你若再不知分寸,便是自绝生路,届时定撵出府去,绝无宽宥。”
千漉:“谢少夫人恩典。”
柴妈妈:“去院中跪足三个时辰。我已使人盯着,你若敢偷懒一刻,便多跪一个时辰。”
“是。”
千漉以为自己要去前面倒座房睡大通铺了,没想到还能留下。
柴妈妈特意让她在主屋前头的院子里跪着,就是为了让所有下人都能看见——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室外冰天雪地,积雪融化,石砖又湿又冷。双膝甫一触地,寒意混着雪水瞬间浸透了棉裤。风卷着雪沫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打在脸上,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
千漉一面跪着,一面反省。
这次确是大意了。
于她,不过是捡了旁人丢弃的废物,不过算是废物利用。
只是想省点钱。
这里虽是爽文中的世界,却也是等级森严。
主子用过的东西,就算丢掉,变成了垃圾,下人也是不配拿的。
还是过得太安逸了。
廊下远远立着七八个看热闹的仆役,秧秧也在其中,似乎十分担心的样子。天寒地冻,看客们也很快散去了。
好冷。
千漉蜷紧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上下打颤格格作响,只跪了一会,手脚都冻麻了,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天际灰蒙蒙,二楼亮着灯,隐约从窗棂处看见晃动的光影。
这座院子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在做什么呢,屋里烧着银丝炭,只穿单衣都不会感到冷。
他们随口一句话,便可以让“犯了错”的下人在零下的室外跪六个小时。
或许此刻正在屋里欣赏她的狼狈?
不,他们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下人而已,上层阶级怎么可能在乎一个下人的死活?
看吧,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不可以抱着任何侥幸的念头。
以后,她一定要更小心……
可是,太冷了。
她真的会被活活冻死的吧?
或许死了就可以回去了。
但是,林素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千漉很快振作起来,不过六个小时而已,熬过去就好。
她一直坚信,人的意志力可以战胜一切。
千漉不住地搓着双手,冻僵的指尖终于恢复了些许知觉。
许久,她佯装体力不支,俯身蜷倒在地上,趁机从怀中摸出几块酥糖,迅速塞入口中。吃了糖,头晕目眩的感觉减轻了些,总算恢复了几丝体力。
卧房内。
卢静容沐浴完,见崔昂还坐在塌上看书,炉中燃着海南沉,香气清浅,有梅的淡淡幽香,这是崔昂来时最常点的香。
初闻时沁凉,细品才有丝丝甘甜。
人亦如香,自带三分清冽,二分疏淡。
角落纱灯晕出朦胧光影,流淌在崔昂脸上,半明半昧间,愈显得清绝难绘。
纵是卢静容素来自矜容色,此刻在她这位夫君面前,也不由生出几分自惭之意。
她这位夫君的相貌,怕是世间难有几人能及。
卢静容看了一会,拢了拢寝衣,近前轻声问道:“郎君,夜色已深,可要安歇了?”
崔昂放下书,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窗,起身道:“忽想起一事,便先回了。”
卢静容微怔,旋即颔首,道:“雪夜路滑,郎君当心。”接着自丫鬟手中取过鹤氅,欲为他披上。
崔昂身形一顿,手一抬,接过氅衣自行披好,抬步离去。
远处,定更鼓沉沉一响,夜已深,廊下几盏灯在风雪中微微摇曳,泛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照亮檐下的一隅之地。
崔昂下了楼,丫鬟奉上油伞。
抬眸远望,见暮云低垂,细雪又起,寒风扑面,顷刻卷走他从室内带出的温暖,脸上覆上一层凉意。
崔昂的目光从天际收回,落在庭院中央。
那里,正跪着一个渺小的身影。
雪光凄清,勾勒出女子模糊的轮廓。
雪已在她身上覆了层薄薄的、莹白的雪壳,让她看起来不似活人,更像一尊被遗忘在世间的冰雪雕就的人偶,与这沉寂雪夜融为一体。
崔昂立在檐下,静静地看了一会,
时间一点点流逝,千漉的意识渐渐涣散,手脚麻木,全身的脏器似乎都冻成了一整块,眼前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千漉怀疑自己得了失温症,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被活活冻死。
必须做些什么。
千漉用力抱住自己,蜷缩的身子慢慢伸直,朝前方望去,见廊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努力睁大眼睛,眼前还是模糊不清。
正当她竭力分辨时,那身影动了,朝她走来。
衣摆晃动着,眼看就要自她左侧走过。
千漉急促喘息着,嘴里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又须臾消散。
那人脚步一停,衣摆静止在她左前半步之处。
朦胧间,千漉好像看见了袍角内衬上的一朵粉色小花。
就在那人欲举步离去时。
一只纤细的、冻得青白的手紧紧攥住了那人的衣摆。
崔昂垂眸,见她周身雪白,眉毛、眼睫上都挂上了雪粒,面色惨白,一双眸子直直望来,唇瓣微颤,不知想说什么。
下一瞬,这个渺小的身影便倒下了,倒在他的脚边。
只是那只手仍然死死地、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