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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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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许巧星一起床就听闻,仪霞脱离了生命危险,却暂时不能开口说话,等到喉咙处的伤痊愈后才可以。但是,她的一双眼,怕是彻底没得治了。
众人一阵唏嘘,唏嘘过后,更为关心的是二启的去向。
他拔刀杀向同僚,血流满地,此等叛徒自然被视为寇仇。同时,他的销声匿迹,会显得城卫无能失责。许多人彻夜未眠,咽不下那口气,几乎要把这里给掘地三尺。
特意有人来请瑜桐:“负责审问的城卫累了,人手缺乏,想叫你去。”
“蓝叶吩咐我守在这里,其余事一概不过问。”
“这便是她的意思。”那人恭敬递上纸条,瑜桐展开一看,是蓝叶的字迹和印章,对面的人说,“她让你把乔幸一同带去。”
“是有新消息了吗?”云霞见瑜桐从外面走来,面露期待,站起身问她。
“没呢。”瑜桐摇头,“蓝叶命我去审问同颐。”她端详了纸条一会儿,又抬头看看许巧星,看得她不明所以。
云霞有些急了:“那我们怎么办?”
“我入夜前会归来。院内外有旁的城卫随护你们。”她解释道,“同颐瞧起来不像是硬骨头,可又不能轻易用刑。蓝叶没时间全耗在他身上,如今把他单独关押,需我来轮班。”
说罢,朝许巧星道:“你与我同去。”
“我吗?”这提议单独把许巧星挑出来,太过突兀。
“对。你与坛主和侯景都当面交锋过,想叫你旁观审问,或许你会有别的想法。”
郝乐宁怕她卷入这案太深,不动声色地挡在许巧星身前,忙不迭说道:“她没学过这些,怕给你们添乱。”
“无妨。试试罢了。你意下如何?”瑜桐不在意地摆摆手,望向许巧星。蓝叶嘱咐她考察许巧星,而整日待在院落里寸步不出,又能看出些什么?
郝乐宁微微回头,给许巧星使了一个眼神。
外头不单单有一个杀人犯在潜逃,衙门内暗潮涌动,能明显察觉出细作绝非一人,城内必然蛰伏更大危机。许巧星断了坛主的发财路,指不定多少人在背后意图夺命,此时更该独善其身。
经过多日相处,许巧星隐约能猜到郝乐宁的心思。
“我想去。”她低声道。
郝乐宁的担忧有道理,可危机重重之下,她不愿一直过着受制于人的日子,侯景一事越早解决,她越早安心。若光静观其变,避让祸端,她早就死八百回了。
在侯景朝她下毒手的那一刻,她已卷入其中了。
郝乐宁见她同意,没多说什么,往一旁侧身,让开了路。
瑜桐本以为需再劝几句,有点意外地挑起眉。
月薇插话道:“我能一起吗?”
瑜桐有点难为情,蓝叶没吩咐,不能擅作主张。细作之事尚未解决,月薇再跑出去,易成为个活靶子。她再次遭拒,“哦”了一声,恹恹地垂下眼。郝乐宁和云霞怕她再想细作的事,前后拥簇,把她拉去忙活起来。
走前,门外进来两名城卫,是负责屋内护卫工作的。瑜桐交代完事宜,领着许巧星直去临时监牢。
踏出院门,日光略微有点刺眼。
许巧星深吸一口气,因各种生死攸关之事,长时间困在屋内,气氛压抑焦急,她枯坐久等外界消息,属实难受,如今总算能出来透气。
瑜桐与她并排行走,道:“他师弟倒是一五一十全说了。确实是同颐以我们欲抢夺功劳为由,命他全程旁观审查。他说自己并未多想,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自己与歹徒并无牵扯。”
“乱灵症没平息,他们就想到互相抢功了?”许巧星皱了一下眉。
“是。”瑜桐继续道,“学宫中人大多孤傲自大,听闻这事,怒火上头,极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她看了一眼许巧星,“千人千面,审讯一事,需明白对方脾性,对症下药。”
许巧星点了点头。
“同颐出身寻常人家,天赋异禀,自幼成才,不至而立之年就成为学宫师保,称得上天之骄子。”瑜桐说,“有些人,一朝得权得势,就撑大了胃口,变了性子。同颐也许是这般,他忘了自己双亲亦是普通人,面上谦逊从容,不卑不亢,背后则坚信修炼者高人一等。有学生悄悄告诉我们,他在讲课时,不止一次提过,进了学宫,要自持身份,不要再随便与外面的人密切来往,不利于求学修炼。”
“那他与自己的双亲也断了联系吗?”
“是。”
瑜桐嗤笑一声:“他在课上坦言,虽同居在一座城里,但自己与双亲一年只见一次面,见面日子由他来定,双亲亦大赞此事。同颐甚至推崇学生效仿他行事。在一些修炼者眼中,想要有所成就,必要断绝尘世间的缘。更有极端者去杀亲证道。”
“既有神,就不会担心遭受天谴吗?”
瑜桐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又将陶芝讲述的事,挑了些重点,告诉了许巧星。
没过多久,二人抵达那间临时牢房。同颐身份较为特殊,没有与俘虏一同关押,而是另挑了个地方。也好避免他们伺机串通一气,互通有无。
守在外头的城卫将一本册子交予瑜桐,苦笑道:“他仍不肯开口。这上面我什么也没记,就看你们能不能问出些什么。”
瑜桐作为蓝叶的辅佐,兼任负责审问犯人这一块,懂揣摩犯人心思,故而特意把她喊出来。她把册子夹在腋下,点头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半推开门,先行一步,让许巧星紧随其后。
门窗紧闭,昏昏暗暗,只有一盏灯摆在矮桌上。更往前走,就是关押同颐的地方。绝大多数物件全都被挪去别处,许巧星扫视一眼,屋子里空荡荡的,光秃秃的墙壁,有些地方被家具蹭掉了墙皮,此刻一齐暴露了出来。
同颐精神萎靡,耷拉着脑袋,应该是听见了她们的开门声,却头也不抬。
不算蓬头垢面,可已没了先前的端着的仪态不凡了。
瑜桐驻足看了一会儿,许巧星在她身后静等。可让许巧星有点意外的是,瑜桐并没有先审问同颐,而是寻来两把椅子,叫她找个好地方坐下。
许巧星环顾一圈,实在不知道哪里才是好位置,见瑜桐已双腿交叠,把册子随意摊开在膝上。她便坐到了瑜桐右侧。
除却时辰记载,上面一字未写。
上一位城卫通宵问了不少问题,翻来覆去,硬熬了同颐彻夜,可同颐只言片语不肯透露。在蓝叶当庭证明同颐犯下滔天大罪后,这人像是哑了嗓,任由旁人问话,连眼神也不多给。
许巧星注意到瑜桐没有携带测谎符纸,本人也提过自己不懂法术。
她纳闷的念头刚刚升起,就明白了,如今同颐三缄其口,测谎符纸便没了意义。换一种说法,无论同颐说些什么,纵使真假莫辨,必然会露出破绽,顺着蛛丝马迹也能有点进展。
许巧星仍在思考,瑜桐倏忽打断了她:“乔幸,别让他睡着。”
自从被关押到现在,同颐只进过一点水,没有合上眼好好休憩过。一时间无人强迫他交谈,同颐垂着头闭目,似乎陷入了短暂睡眠。
许巧星站起身,走上前去。
她思考了一下,脚步顿住,仍在犹豫,是该强硬点,或是温和相劝。她明白审问犯人要软硬兼施,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乔幸这个人在同颐眼中无足轻重,若唱红脸的话,利诱也起不了什么效果。说好话的事该由主审瑜桐来做。
想着想着,她有了主意。
同颐没睡死,半睡半醒之间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刚微微抬起头,下巴上就挨了一拳。
他吃痛地睁开眼,捱过一阵头晕目眩,定睛望向站在他跟前的许巧星。
许巧星背光而立,刻意阴沉着脸色,看起来颇能唬人。她打完同颐,虽收了力,但手指仍有点疼,忍着表情一成不变,只是抽了抽眉毛,转身看瑜桐有没有其它吩咐。
瑜桐直视同颐,道:“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成为学宫师保,坦途大道就在眼前,为何要自轻自贱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
许巧星猜对了,瑜桐准备攻心为上。
同颐的目光从许巧星身上挪开,又看向正在说话的瑜桐。
他脸色极为难看——疲惫不堪,被人点名一朝成为阶下囚的恼羞成怒,作为师保的负才傲物,各种情绪交织在他的脸上,变幻莫测,最终按捺在像纸一样薄的伪装出来的平静之下。
至少能说明,同颐本人是极其在乎他所拥有的一切,以及他曾失去的一切。
“先前的人,问你的话,你该都记住了。你不愿说,我也懒得再问,我们就来聊聊天吧。”
同颐想,有什么可聊的?
瑜桐先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见同颐死气沉沉,便咳嗽一声,话语拐了个弯。
“你走到如今这一步,身居师保之位,想必是有诸多不易。”
“说起来,你或许觉得可笑,可我能明白你的一些感受。我家在城外种薄田谋生,无人能在衙门内的事业上助我,我成为蓝叶大人最为信赖的人之一,外人心觉佩服,可一路走来,从最不起眼的衙内跑腿做起,怎么没日没夜的拼搏,个中辛酸,只有我们自己明白。”
“设身处地,若十余年的努力烟消云散,难逃死罪,一时间也是难以面对的。”
“你有没有想过恢复原状?”瑜桐把册子合上,随手搁到一边,叹息道,“所有的声誉地位前途。而不是此时此刻呆在这间阴暗狭小的屋子里,说不定未来一辈子都要困在牢里了。”
同颐扯了一下嘴角,无声冷笑。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毫无意义。
瑜桐悄无声息对许巧星使了一个眼神,又点了点头,许巧星瞬间领悟到是自己该说话的时候了。
“真可怜。”许巧星轻轻地说,语气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轻慢与怜悯。
她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在安静的屋内更显刺耳。
许巧星心想,对症下药,那么被他自己瞧不起的普通人看到最为窘迫的一面,又出言嘲讽,会是让同颐难以忍受的事情。
“真可怜。”她见同颐盯着自己的眼神越发阴森不善,重复了一遍,“日后还会遭受修为散净的惩罚。无数个日夜的勤学苦练,难能可贵的天赋异禀,全要给旁人做垫脚石。而那个真正下毒手的人,逃之夭夭,改头换面,把你抛掷脑后了。”
瑜桐没料到许巧星如此上道,略微吃惊,脸上挂上不易察觉的笑意。她已经体会到蓝叶要招揽这人的原因了。
“你辛辛苦苦帮细作打掩护,到头来脱身的只有他。”
许巧星的余光看见瑜桐没任何动作,便继续道,“又不来救你,让你在这间屋子里关到死。我要是你,我拉着那人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过上,由你的命换来的好日子啊。”
屋内响起镣铐移动的细细碎碎的声响,许巧星察觉到同颐额角青筋猛地跳了一下,他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忍无可忍般换了个姿势,可由于镣铐束缚,他可活动范围不大。
镣铐很重很硬,还有点生锈。
他生活了近四十年,从小到大,即便是家境堪忧的孩提时期,也从没提过重物干过重活。他的双亲极为宠他,见他展现出不同常人的天赋,往后的态度更是一种凡人对修炼者的恭敬与百依百顺。
同颐打小就清楚,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双亲掏出仅有的积蓄,让他入读上好私塾,再然后他顺利考入学宫,顺利成为师保,彻底飞黄腾达。同颐对自己的顺风顺水,感到心安理得与骄傲。这皆是因为他是万里挑一的修炼天才,注定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为更进一步,他需要打周遭关系,披上温和泰然的面具,收了菱角,竭尽所学帮忙解决了许多麻烦,搭上了重要人脉,也替人做过脏活,的确慢慢地精心筹划出一条康庄大道。
他往后的人生应该继续辉煌耀眼,或有机会触及大祭酒的位置,或有机会晋升去王城,精进修为,成为真正的人上人。
身上的冰冷镣铐又硬生生把他拽回现实。
无时无刻,它都在提醒,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无法再堂堂正正站在外面,受到众人敬仰艳羡——从轻飘飘的云端坠落,他已是个囚犯了。
许巧星本想再添上一把柴,却听见对面终于传来沙哑人声。
同颐从牙齿缝里挤出了第一句话:“你们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