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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她不知晓 ...

  •   像他之前的所有帝王一样,他晨起由宫人伺候洗漱更衣,接着是冗长的朝会,随后接见各部重臣,审阅边关急递的军情密报,批阅奏章直至就寝。

      这个国家在他手里井然有序地向前运行着。

      每一日都被拉得很长,深夜他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眼,远离白日喧嚣,内心的空洞越发明显,让他觉得这一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可十五载春秋寒暑,又不过是一呼一吸间。

      他习惯性伸手,拿起放在枕畔的蟠龙玉佩,曾经属于他,后来赠给以宁,以宁离宫时,未曾带走,现在,它又回到了他手中。

      玉佩上还系着那根红绳,长久的岁月摧残下,早已失去了当初的鲜亮光泽,绳子边缘已经磨毛,仿佛轻轻一拽就会断裂。

      他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上好的白玉,精湛的雕工,玉佩上即便有几道裂痕,也依旧透着不同寻常的华彩。

      这十五年来,她去哪了呢?可曾安好?

      隔着丝滑的寝衣,指尖清楚触摸到一条早已愈合的伤疤,他比谁都清楚,以宁若想要他的命,那支箭绝不会射向右胸。

      而这枚玉佩,与以宁贴身相处了那么久,早已沾染了她的体温和气息。

      他攥着玉佩,闭上眼,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

      是风清气爽的秋日……不……是冬天……是刺骨冰凉的孚于河水……

      河水灌入他的鼻腔,他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越来越深……

      唔……这感觉……怎么会如此真实?

      他猛地睁眼,却发现自己正处于湍急河水之中,他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奋力挣扎,拼命上浮,好容易才爬上布满碎石的河岸。

      他剧烈咳嗽着,不断吐出呛入的河水,环顾四周,是全然陌生的景象。荒凉山坡,枯黄野草,目之所及皆被白雪覆盖。

      寒风呼啸而过,浑身湿透的他瑟瑟发抖。

      这是哪?他不是在寝殿里么?

      可这刻骨的寒冷是如此真实。

      不管在哪,再待下去,他就要冻死在这里了,他踉跄站起,朝着远处那几户农家院落走去。

      他随意走近一户收拾得颇为整洁的小院,站在低矮的院门前,还未敲门,“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打开,从中走出来一个身着灰麻布衣裙的女子。

      看清她面容的瞬间,他想要说的所有话都被堵在了喉间。

      那张刻入骨髓、夜夜入梦的脸,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冬日的惨淡天光下,出现在他眼前。

      是……以宁……

      沈以宁越走越近,隔着低矮的院门,望着湿漉漉的他,关切问道:“你是落水了么?”

      他心跳一顿,以宁……不认识他了?

      以宁的眼神里全是茫然关切,找不到一丝恨意和疏离。

      可是她怎么会不认识他呢?即便是恨他,也好过彻底遗忘他啊。

      “你需要吃的和干爽衣物么?”

      吃的?衣物?

      他这才发现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犹如乞丐一般,他几乎是立刻转身跑回了那条河边,俯身看去,水面映出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皮肤凹凸不平,伤疤纵横,看着可怖极了。

      这不是他……

      他这是到了别人身上?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怎么会……

      他回过头,见沈以宁还倚在院墙边望着他,毕竟他这幅样子,确实令人担心。

      不是他……也好。

      至少以宁不认识这张脸,不会因为他是谢知凌而躲开他。

      当他再次回到小院的时候,沈以宁已经端着一碗热汤面出来:“你先吃点东西吧,我去隔壁刘婶家给你借件衣服。”

      他接过那碗面,目光却始终不肯离开沈以宁。

      十五年……她眉眼依旧,只是那份鲜活恣意,被沉静所取代。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邻家屋中,他才收回目光,缓缓转头,竟发现院子角落里站着一个小娃娃。

      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娃,穿一身粉红小袄,脸蛋圆润白皙,一双眼睛黑溜溜的,可爱极了,此刻正怯生生地打量着他。

      他这张脸……确实吓人……

      他全身血液仿若倒流,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响,他屏住呼吸,生怕吓着她,轻声问道:“她是你娘么?”

      小女孩用力点点头,飞快转身跑回屋内,只留下一道门缝,悄悄观察他。

      那是……沈沈!是他们的孩子!

      沈沈的年纪……四五岁?所以,现在是十年前?

      他睡了一觉,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他瞬间感觉天旋地转,倚靠墙根才勉强站稳没有倒下。

      在他愣神间,沈以宁已经拿着一套破旧的粗布衣裤走了回来:“这衣服是不穿的,你直接拿走就好了,还有这个碗,也不用再还了。”

      他抬起颤抖的手,接过那有些霉味的衣物,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以宁笑笑,转身进去关上了院门。

      他靠着墙根缓缓坐下,刚才接过衣物时,他清楚看到了以宁的手,红肿粗糙,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冻疮。

      他不敢想她经历了什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所以这次莫名回到十年前,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么?

      他在门外守了一夜,寒风在冬夜里呼啸肆虐。天刚亮,冻得半僵的他便听到院门声响,一个小小身影从门缝里钻出来,见他在此,“呀”地惊叫一声,转身就扑回了正欲关门的沈以宁怀里。

      “你……还没走啊?”

      他不知该如何应她的问话。

      见他只是沉默地缩在那里,沈以宁皱了皱眉,没再追问,俯身替沈沈理了理额前碎发,轻声嘱咐道:“今日去书院,一定要听夫子的话,好好读书写字,好么?等你下学回来,娘亲给你烙你最爱吃的糖饼。”

      “嗯!”

      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蹦蹦跳跳跑远的沈沈,他和以宁的孩子……如今看来,眉眼间更像以宁的清秀灵动,几乎看不到一丝属于他的痕迹。

      不像他,也好。

      这样看着沈沈,以宁便不会想起他,想起自己这个令她痛苦的人。

      他回过头,见沈以宁已经费力地推着一辆板车出来,板车上高高摞着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散发出刺鼻恶臭,熏得他几欲干呕。

      沈以宁却恍若未觉,脸上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推着板车沿着村道朝远处田野走去。

      板车似乎很沉,她手臂绷紧,推得很吃力,他急忙追了上去,伸出冻僵的手,扶住车把,用力向前推去。

      沈以宁诧异扭头,看到是他,脸上露出笑意:“多谢你了。”

      他小幅度地点点头,将全身力气灌注在双臂上,奋力推着这辆散发臭气的板车。

      “嗯……你不会说话?”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她那双红肿的手上,心口如被重锤狠狠击中,他……还是不要说话了吧,她或许也并不想听。

      日复一日跟在她的身边,他才发现孤儿寡母所受的磨难,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收污泥、制粪饼、推板车,每一项都是体力活,村里的泼皮无赖出言不逊,动手动脚……至于沈沈,常受邻家男孩的嘲弄,推搡她,叫她“没爹的野孩子”。

      回到十年前,确实是上天的恩赐,让他可以看到这些。

      让他可以在暴雨如注的夜晚,抢过沈以宁手里的工具,爬上屋顶修好漏雨的顶棚。

      时间再长些吧,让他能站在她的身边。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春去秋来,麦浪翻滚,他一直都固执地守在她家门口,就缩在那片墙根下。

      以宁好像习惯了他的存在,每天都会给他盛一碗简单的饭食,有时是糙米饭,有时是菜粥,滋味实在算不上好,但他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隔着一个院子,也算是他曾经期盼的相依相伴的未来。

      沈沈也不再害怕他了,从前走路都离他远远的,现在也能坦然地从他身旁经过,有时还会摘朵小花送给他,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头上,自己玩一会儿。

      “这个字怎么这么难写,怎么都写不好……”

      天高云淡,早早下学回来的沈沈坐在他身边,将草纸垫在腿上,拿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费力描画着,圆圆的小脸都皱在了一起,不断嘟囔:“这个字怎么这么难写啊……夫子教的笔画,怎么都写不好……”

      “乞丐大叔,你会写这个字么?”

      他偏头一笑,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肉乎乎的小手,动作沉稳又轻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端正地写出了那个困扰她半天的字。

      他听到沈沈的惊呼:“你写得真好!再教我写几个好不好?这样明天夫子就不会批评我字写得像虫子爬了!”

      她兴奋地晃着脑袋,翻动书页:“就这几个!”

      夫子常常批评她么?她还这样小。

      他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带着她的小手,工整写下她方才指出的所有字。

      这不正是他在深夜里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么?

      微风拂过,吹起纸张一角,他下意识问道:“你……喜欢读书么?”

      沈沈停下笔,歪着小脑袋认真想了想:“读书好累……手会酸,脖子会疼,但是……我喜欢!”

      “哦?为什么喜欢?”

      “因为……我也想考状元!”

      稚嫩无比的声音,却说出了他未曾预料到的答案:“考状元?你为什么想考状元呢?”

      他万万没想到会从一个小娃娃的口中听到这样大的志向。

      “因为听夫子说,考中了状元,就可以骑着高高的大马游街,好威风呀!我还没骑过大马呢!夫子还说,成为状元,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再敢欺负我和娘亲了,我们会过得很快乐,而且……”

      不会有人再敢欺负我和娘亲……

      他不敢直视沈沈那纯真的眼神,愧疚、自责、悔恨……他前半生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此刻一起袭来,他宁愿自己死在孚于河中。

      “而且,状元还能见到皇帝呢!”

      见皇帝?他心头猛地一沉,沈沈的眼中却全是憧憬。

      “你觉得……见皇帝是一件好事么?”

      沈沈显然被问住了:“嗯……应该是吧,书院里的哥哥们好像都想见到皇帝呢,所以……我想,见皇帝总不至于是件坏事吧。可是……”

      他瞧见她突然暗淡的脸,心也莫名疼起来:“可是什么?”

      “可是……书院的人说,非得参加什么‘科举’才能考状元,我问他们科举是什么,他们都笑话我,说跟我没关系,还说科举只有男孩子才能考,我是个女娃娃,读再多的书也没用,都是白费力气……”

      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乞丐大叔,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当状元了?不能骑马了?也不能见到皇帝了?”

      她这样的年纪,大概连状元是什么都不知道,可那脸上的失落和难过无比真切。

      他揉揉湿润的眼眶:“别听他们胡说……我可以帮你。”

      “真的么?你可以帮我考状元么?”

      “对,我可以帮你考状元。”

      沈沈兴奋地欢呼一声,一头扑进他怀里,小脸在他破旧衣衫上蹭了蹭:“乞丐大叔,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身体瞬间僵硬,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轻轻抱住怀中这个柔软温暖的小小身体。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或许暂且可以这么说。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帮你。”

      “什么事呀?我肯定能做到!”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爹爹?

      这个念头如野草般疯狂生长,瞬间占据了他的心,这是他此刻,也是这十五年来,他深埋心底的愿望。

      可他望着眼前人,最终还是说道:“答应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参加科举,考中状元……在金銮殿上见到皇帝,好么?”

      沈沈觉得这并不算要求:“好!”

      他却不放心,又重复了一遍:“一定一定要在金銮殿上见到皇帝。”

      沈沈虽然疑惑,但用力点着头:“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在那个……嗯……金銮殿……我一定会在金銮殿上见到皇帝的!一定!”

      “书香,吃饭了,快回来!”

      院中传来沈以宁的呼唤,正依偎在他怀里的沈沈一下子起身朝院中跑去。

      原来她不叫沈沈,叫书香么?

      是哪个书香?书香、舒香、舒湘、淑缃……

      他怔怔望着那个即将跑进门内的小小背影,出声唤道: “书香。”

      小女娃猛然停步,疑惑地回头望向他:“怎么了,乞丐大叔?”

      他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没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东庄村啊,就在京城边上呢。”

      眼看着沈沈蹬蹬跑了进去,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东庄村……京城边上……原来以宁和孩子,一直离他这么近么?

      从前以宁会让沈沈给他端饭出来,然而今日,院门打开,走出来的却是以宁。

      她站在他面前,俯视着坐在墙根的他: “书香说你会说话,你为什么要骗人?”

      “我……”

      沈以宁将碗塞他手里:“以后别在这了。”

      说完便进院子里去,院门重重关上,将他隔绝在外。

      他又一次……欺骗了她。

      天色很快暗下去,墨色笼罩了这个小小村落。碗里的饭早已凉透,他一口未动,他不知如何,以宁才会原谅他,原谅这个顶着可怖面容、欺骗她的人。

      远处歪歪斜斜晃过来两个身影,浓烈的酒气在夜风中弥漫开来,污言秽语全数飘入他的耳中。

      “就……就这家!那小娘们,长得……啧啧,是真漂亮……”

      “听说就她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小丫头片子?”

      “早就打听过了,一直都是她一个人。”

      “嘿嘿……那今晚岂不是……任咱哥俩快活?”

      “那还用说?老天爷,送上门的美事!”

      两个醉汉越走越近,目标明确直指以宁的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墙角阴影里的他。

      其中一人迫不及待开始扒拉低矮院墙,试图翻进去,他一把拽住那人的肩膀,将他扯了下来。

      “哪里来的臭乞丐!碍老子的事,滚开滚开!”

      见他不放手,另一人撸起袖子靠近:“找死是吧!”

      他如今这具身体,毫无功夫底子,行动更是笨拙迟缓,连最基本的格挡都做不到。

      不过瞬间,他就被两人按在了地上,两人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打声惊动了屋内的人,他望着打开屋门提着棍子跑来的沈以宁,用力嘶吼道:“以宁!别出来!快进去!进去!快进去锁好门!”

      其中一人停了动作,朝沈以宁走去,他死死抓着那人的脚踝,发狠咬了上去。

      那人气急败坏骂道:“臭乞丐!给我弄死他!”

      咒骂、拉扯、拳脚相加,混乱中胸口传来刺痛,血腥味蔓延开来,他感觉全身力气被瞬间抽光了。

      “杀……杀人了……快跑!快跑!”

      行凶的那人看到没入他胸口的匕首,酒意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周围的家户都被惊动,逐渐有人围了过来,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蹲下了下来,那张他日夜思念的脸上,此刻竟然布满了……泪水?

      她又为他流泪了么?

      滚烫的泪滴一颗一颗落在他的脸颊上。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声音很远……他怎么都触不到了……

      他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剧烈喘息着,额头后背全是冷汗,寝衣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环顾四周,明黄帐幔低垂,烛火摇曳,满室生香,这是他的寝殿。

      刚才的那一切,是梦么?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脸,竟摸到满手的泪,低头望去,发现睡前被他握在掌心的玉佩已经沿着原有裂痕,碎成了好几块,再难成型,全然成了暗淡无光的石头。

      他刚才……是回到了十年前么?回到了以宁身边?那个丑陋的吓人的拼死保护了她一次的乞丐,真的是他?

      他呆坐在榻上,如同失了魂魄。

      内侍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陛下,天色还早,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愣怔了许久,久到内侍都要再次出声询问。

      如果那一切不是梦,如果那一切是真的……

      “今日罢朝,去唤黎央来……还有……裴时与……”

      他该……放了裴时与了……那是她在乎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她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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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全文完结喽! 成书仓促浅薄,物侯,水文,地势,政府设置,军事,古代称呼等都没研究,只能凭借自己仅存的知识写,尽量模糊化,不让大家出戏,感谢宝子们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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