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学家，星际考古》宇宙的琴弦

7、新郢危机（7）

　　新郢Ⅲ依旧笼罩在那沉重晦暗的苍穹下，紫色的云层翻滚，早晨时分，城镇里已经弥漫着隐隐的躁动，这是全民撤离公投后的第四十个小时。

　　船坞人声鼎沸，“启明星”号上不断有技术人员上下，忙着为那两具闪着微光的超光速核心做最后的调试。

　　叶辰步履匆匆地前往控制台，她的背后，是核心舱蒙皮为维修预留的缺口，怠速运行的反应堆管线密布，能量将经由一套复杂的转换装置进入“先驱者”的远古遗产之中。
　　电子加速器与同步辐射装置正经受着最后的调试，如果一切顺利，纠缠的软伽马射线激光将作为点火的钥匙激活中央储罐中小心保存的奇异物质，而后产生的定向引力波会在精细的计算后传入超光速核心——正如此前考古积累的工程文档所述的那般。
　　“先驱者”的科技近乎完全基于引力操作与奇异物质，以人类基于电磁学的科技进行如此复杂的操作并不容易。

　　控制论小组几乎为这其中传导的误差与完全陌生的工程系统挠破了头。
　　不过，现成的方案早已备好。
　　“普罗米修斯”号跃迁实验舰并非完全失败，它只是因过于激进的尝试而遭受毁灭。对于反重力系统的激活，其留下的成果完全可以套用在“启明星”号上。

　　叶辰相当熟悉这一切，或者，倒不如说，她平日里与导师越云的主要工作就是研究“普罗米修斯”号事故之中产生的许多新物理，来新郢考古反而是基于个人兴趣的一场“毕业旅行“。

　　船舷边，一批工人正把散落的缆线与电子端口细致排列进舱内——为确保系统稳定，所有的信息与能量输入仍然采用有线连接。
　　“调试差不多快结束了，再有半小时就搞定了。” 领头的工程师看着仪表说。
　　“尽快吧，外环带的局势很不好……”叶辰说着，在主控面板中记录下各项读数，她的手滑过一排排指示弹窗，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舰坞突然震动起来，她抓住扶手，瞥见窗外闪过一道红光，星港守备部队的电磁炮开火了。
　　“第四波渗透攻击已清除。”灵衡适时播报，“蜥蜴人今日跃迁坐标预测准确率92.7%。”
　　“告诉舰长，超光速核心一小时后就能试运行。”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意威胁他们并无选择，为保障大多数人的利益，启明星必须承担超出其原有规格的任务——带走重要技术物资的同时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撤离。
　　尤其在舰队于外环带惨败之后，整个殖民地的士气急剧下滑，面对宛若天神的技术代差，留守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逃跑”这条路。

　　新郢是人类最初的几块系外殖民地之一，在环境改造技术还不发达的过去，适宜人类生活的天体寥寥无几。大气成分适宜且拥有丰富生物资源的新郢Ⅲ曾是大部分联邦人心目中开拓宇宙的象征。
　　曲速引擎刚刚发明的那几年，无数人在“征服宇宙”的浪漫情怀鼓舞之下，抛弃太阳系优渥的生活前往人类拓殖的边疆，新郢的最初一批移民与早年间的繁华也因此而起。
　　“到边疆去，到人类认知之外的地方去！”六十年前的口号仍然刻在中央广场的纪念碑上。

　　岁月流逝，热情退却，一千六百光年与超过一个月的通航时间截断了大多数人的兴致，遥远距离带来巨大的生活质量下降，繁荣不再，但那群理想主义者与他们的后代却早已在这片土地之上扎根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园。

　　中央广场的空气震动着，军靴踏过陶钢地砖。
　　坚持抵抗的人们组成游行队伍。
　　“家园不弃！血债血偿！”
　　人群最前排的老焊工挥舞着拳头，他身后是合金厂附属小学的教师方阵，也是自发组织的民兵小组，人们把防辐射斗篷系在肩上，胸前挂着高斯步枪。

　　“我们要留下来打烂那帮爬虫！”一个壮硕的士官扯着嗓门嚷道，声音尖利高亢，“这里是咱们家，不能全扔下啊！”

　　“我们不走！”
　　广场中心的开拓纪念碑下，合金厂的工人代表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因长期劳作而肌肉紧实的小臂，她的声音传遍广场。
　　“新郢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祖辈来到这里，用劳动将它改造成现在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建造的，凭什么要我们放弃？”
　　人群中爆发出同意的呼喊。
　　游行队伍里，年轻人将手中的电子画板举得很高，红色大字写着“寸土不让”，有人在散发“全民武装，共击来犯”的传单。一位年迈的老兵颤抖着挺直腰杆同声呐喊，光荣退役勋章佩戴在胸口闪烁着光芒。

　　治安无人机群在低空盘旋，投影屏滚动播放《战时撤离通告》：“……公民有权自主选择留守或撤离，委员会将保障基本防御物资配给…… ”
　　穿外骨骼的民兵开始分发制式武器，两个中学生蹲在旁边帮忙装填能量电池，校徽上的和平鸽沾染了机油。

　　人们唱起歌来，歌声穿透云层：
　　“铸铁为剑，焚身为炬！”
　　手臂高举过头顶，激光投影器将歌词打在防空塔外墙上，打在大会堂的屋顶上，打在浓密厚重的阴云中。
　　“此星不灭，此魂不息！”

　　星港指挥塔里，舰长关闭了一旁的游行实况。
　　她的副官正在擦拭枪械，忽然说：“其实我提交留守申请了。”
　　“知道。你妹妹在第三民兵连，”陈月晴上校起身整理军装：“你明知这希望渺茫……”
　　“但这是我们的家。”
　　“祝你们好运。”

　　当启明星号的超光速核心试车点亮时，中央广场上，九万七千束激光同时指向苍穹，染出一片复仇的火烧云。

　　星港大厅中，大屏幕上的游行者井然有序，歌声在略显拥挤的建筑中回响着。
　　“听说第三舰队全灭了。”中年男人压低声音。
　　“不止，第七舰队被打掉一半了，外环带现在全是蜥蜴人的战列舰。”
　　“那我们……”孩子抱着褪色的玩具熊，声音带着哭腔。
　　“别怕。”女人蹲下身，擦掉孩子脸上的泪痕，“启明星号会带我们去新家，那里有真正的阳光。”

　　“B12登舰口即将开放，请持绿色通行证的乘客做好准备。”
　　广播响起，人群开始缓慢移动，某个民兵突然高喊：“新郢万岁！”
　　“万岁！”数百个声音同时回应，声浪震得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微微晃动。

　　……
　　第一批撤离前六十小时。
　　星港三千公里外的工业小城，悬浮列车站台上，民兵调度员站在信息亭顶端，巨大的音响摆在脚旁。
　　“七号车厢超载！谁塞的机器人生产线模块？”她对着耳麦咆哮，“卸货！立刻！”
　　穿工装的老头在人群里举手：“那是第一机械厂的集体资产……”

　　“资产个屁！”调度员猛跺了一下脚，“知道超载会让悬浮轨过载吗？知道过载会让整列车卡在遗迹区被蜥蜴人打吗？”她的义眼闪出红光，威慑模式启动，“现在，立刻马上卸货！”

　　轨道震颤着，迟到的十二区居民潮水般涌来。
　　有人扛着祖先牌位，有人推着植物工厂的营养液罐，穿校服的青年们手拉手组成人链维持秩序：“不要挤！按编号排队……”

　　“调度组听令！启动丙号预案，所有非生存物资均不得携带。”调度员喊道，巨大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响。
　　人群炸开锅，抱琴的艺术家叫嚷道：“这是两百年前的文物！”
　　“别扯淡，文物能挡电浆炮吗？”民兵队长骂道，“上周文化馆被炸时，蜥蜴人可没给你开音乐会！”
　　乐器、油画和手工摇篮……过去一切被丢弃在车站的小仓库中。
　　“这里是星港防空指挥部，你们还有十七分钟发车。”星港的总调度在影像中发话。

　　轨道尽头，十二区的职校学生们正帮工人们拆卸机器人生产线。激光切割器溅起的火花中，有人唱起殖民地成立时的老歌，沙哑的声线混着列车的嗡鸣：
　　“铸铁为剑……”
　　调度员的终端亮起绿灯，最后一节车厢刚刚达到安全荷载，汽笛鸣响，引擎的冷却水汽正顺着排气管升向新郢Ⅲ的紫色天空。

　　……
　　第一批撤离前三十个小时。
　　暗银色的“天舟”正静静躺在船坞的导轨上，这艘庞大的运输殖民舰将承载第一批撤离的二十万人。
　　逼仄的居住舱内弥漫着清洁剂的味道，只能将将容下两个缓冲休眠仓。
　　男人看着女儿手中摩挲着的、属于她哥哥的工牌。
　　他动作顿了顿。
　　二十四小时前，这张工牌的主人作为工团的民兵代表签下留守协议。
　　“领餐去。”他抛给女儿一袋消毒湿巾，“藻类饼干换新批次了，兴许能好吃些。”

　　……
　　第一批撤离前两小时。
　　“启明星”号的舰桥浸在琥珀色灯光里，舷窗外的新郢Ⅲ正被晨昏线切成两半。
　　整备完毕的第一艘“天舟”银白色的舰体匍匐在反引力发生器的残骸中央。

　　时空的弯曲被古老的先驱者科技抚平，“启明星”号轻柔地漂浮到了“天舟”的上方。
　　“启明星”号在晨雾中泛着冷光，林凝隔着舷窗俯瞰“天舟”的舰体，外壳结满夜露凝成的冰晶，两艘船体的接驳口正在缓缓嵌合。

　　整备与最后的调试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引力锚定完成，反相位校准启动。”灵衡的声音自舰桥传来，为了控制先驱者核心，它现在是这艘船的主控AI。
　　叶辰从检修舱钻出来，防护面罩糊满汗水，她扯下面罩甩了甩，汗珠在零重力中凝成小球，她说：“罗老头往核心舱塞了七百公斤的纸质档案，我拆了三个灭火器才腾出空间。”
　　“留着给他塞到棺材里去吧。”林凝皱眉。

　　“对接完成度100%。”灵衡说。
　　倒计时在全舰不同区域同时亮起。
　　船舱内，某个孩子把手表贴在舷窗，表面反射的荧光数字与舰桥主屏幕同步闪烁：00:59:23。

　　倒计时闪烁着。
　　00:02:00，头发花白的老人反复擦拭着休眠舱的内舱盖，盯着上面的划痕出神。
　　00:01:30，乘客们随着指示缓缓闭上双眼，缓冲凝胶将他们的身体包裹。
　　00:00:45，舰桥上的成员们在倒计时的滴滴声中做着最后的检查，有人双手合十，祈祷一切顺利。

　　“起航。”舰长说。
　　没有轰鸣，没有震动，两艘巨舰组成的连接体开始缓缓上升。
　　反引力场像无形的手托着船底。引擎室的技工看着压力表指针稳稳停在绿色区域。
　　“加速度0.8G。”灵衡报告。

　　飞船穿过浓郁的云层，雷暴在船底炸开紫红色电弧，轻柔而均匀地加速，跨越卡门线，看着脚下的大地逐渐弯曲、缩小。

　　“第二宇宙速度达成。”轻柔的电子音响起，“断开牵引。”
　　叶辰看着舷窗外的占据半个视野的新郢Ⅲ，以及正在脱离轨道的“天舟”，看着它引擎喷口的暗金尾焰逐渐被星尘吞没。
　　“返航程序启动，两个小时后对接第二艘‘天舟’。”舰长盯着漆黑如墨星空里运输舰的尾焰，说到。

　　突然，警报声刺入耳膜。
　　“接收到来自外环带的加密通讯。”灵衡的声音带着异常波动，“第七舰队作战记录。”

　　全息画面上，是主力舰“北辰”号外部视角，阵型的最前方，旗舰“勇气”号的曲速核心正在膨胀，负能量的斥力将整条战舰撕碎。
　　“第四波次接敌，最后影像来自驱逐舰‘赫尔克德峰’。”

　　全息屏充满雪花噪点，隐约能看到逃生舱从母舰弹射。某个舱体突然被引力扭曲，合金外壳如同纸般被揉成一团。

　　“战损率100%。”灵衡打破沉默，“外环防线已不存在。”
　　最后几艘人类战舰在画面边缘闪烁，蜥蜴人的巨型战舰缓缓浮现，表面流淌着先驱者的装饰文字。

　　舰长神色大变，突然起身，她意识到这是带着延迟的通讯，而没有舰队的阻拦，敌人会前往哪里？
　　“推算蜥蜴人抵达新郢Ⅲ的时间！”

　　“他们已经来了。”叶辰说，视网膜上流淌着灵衡的数据，新郢Ⅲ行政区遭到轨道轰炸的影像在全息投影台上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