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钩》潇方方

27、春逝

　　穆安踏入乾平宫时，发现四下无人。殿内陈设华丽，却透着一股冷清的气息。

　　她轻声唤道：“娘娘？”

　　召国后宫中，除了自己的寝殿，乾平宫是她最为熟悉之处了。赵贵妃坐在主位上，低头绣着花，手中的绣样若隐若现。听到穆安的声音，她抬眼一笑，唇角微扬：“妹妹来了，快坐。”

　　穆安微微福身，在她对面坐下。她本想顺道看看小玖，却注意到今日正殿里并未见到小玖的摇床，心生奇怪。

　　赵贵妃亲自起身为她斟茶，穆安被她的动作吓到了连忙捂住杯子，连称不可。

　　“娘娘怎么能为我斟茶呢，妾惶恐。”

　　“这有什么，这深宫之中，人人皆如无根浮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赵贵妃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目光游离，仿佛在自言自语。

　　穆安以为她是因前日宴会上的事伤感，便宽慰道：“娘娘何出此言？您贵为贵妃，深得陛下宠爱，怎会是无根浮萍？”

　　如今世道女子最是不易，穆安承认自己是有一点羡慕贵妃的，羡慕她不争不抢自然有人心甘情愿将一切奉上。

　　赵贵妃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宠爱？呵，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穆安察觉到她的失态，抿紧了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怎么了？”

　　赵贵妃抬眼看她，眼中竟透出一丝冷意。穆安心中一凛，环顾四周，发现殿内竟无一个宫人，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

　　“可是小玖出事了？”

　　“他没事。”赵贵妃饮下面前的茶水，“这是陛下赏的贡茶，我觉得味道太淡了，你尝尝。”

　　穆安接过茶杯，正欲饮下，内屋却突然传出一声响动。

　　“我抱了一只猫来宫里养着。”贵妃笑着解释，又垂眸道：“我前日和陛下吵了一架，他一气之下把什么都说了。”

　　赵贵妃目光低垂，似在思量什么，穆安在等她的后话，她已然十分清楚赵贵妃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皇帝不会真的为难贵妃的。

　　贵妃却转而道：“你还记不记得御花园鬼影的事？”

　　穆安微怔，不明白贵妃为何突然提到此事。

　　“冯美人何尝不无辜……”赵贵妃边说边起身，她缓步在殿中踱步，藕紫色的长裳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透着一股莫名的悲凉。

　　那场宴会的确血腥非常，赵贵妃更是受了惊吓。穆安起身走到贵妃身后，正想出声安慰。

　　赵贵妃却突然转身，朝着她步步紧逼：“冯美人无罪，有罪的是我。”

　　她的双眸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穆安跟着后退，一时不知所措，轻声道：“娘娘……”

　　赵贵妃攥住穆安的手，将她推回原位坐下。

　　“娘娘若是不开心，我们唤孙贵嫔和李昭容来打叶子戏可好？”穆安提议，试图缓和气氛。

　　赵贵妃沉默不语，穆安又道：“今天天气正好，我们去放风筝如何？让嬷嬷带着小玖也出去转转。”

　　“御花园的墙上有三道鬼影，第一道是先皇，第二道是陛下，第三道……是我……”赵贵妃突然说道，穆安愣在原地，浑身一僵。

　　鬼影是景玉的手笔，景玉说第三道鬼影是孟贤妃和那个被怀疑私通生下的六公主，怎么歪打正着刺激到了贵妃！

　　“那个女鬼的肚子鼓鼓的，她生下了儿子，陛下名义上的大皇子，实际上的亲弟弟。”

　　“我是当朝受尽恩宠的赵贵妃，也是先帝后宫的赵美人。”赵贵妃红着眼看向穆安，“先帝驾崩时，我就该殉葬了。”

　　赵贵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诉说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冯美人不该死，该死的是我。”她继续说道，眼中满是痛苦与悔恨。

　　穆安听得心惊肉跳，她回想起太后对赵贵妃的种种敌意，赵贵妃对陛下若即若离的态度。

　　召国后宫居然有这样的宫廷秘闻！

　　父子纳一人，实在是有悖人伦。

　　“娘娘怕是喝醉了在说胡话呢，妾今日头疼什么都没听见，妾该走了。”穆安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有几分颤抖。

　　殿中并无酒味，赵贵妃十分清醒，穆安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可这些事不是她该知道的。

　　赵贵妃却突然一笑，猛得凑近了穆安，那笑容无比渗人，“那我们来说点别的！”

　　“你姐姐害死了我的孩儿，还骗着我养她的孩子！”赵贵妃贴近穆安的耳畔，呼吸直直地拍打在穆安脸上，叫人不寒而栗，“你也该死，你们都该死！”

　　看着眼前女子狰狞的面目，穆安心里升起一阵寒意，她想开口解释，可是稚子无辜，这件事确实是她们对不起赵贵妃。

　　穆安忽得被赵贵妃推得一踉跄，她有些发晕，刚刚的茶水里一定是加了东西，赵贵妃是来向她寻仇了。

　　“娘娘……”

　　突然内屋传来一阵响动，她偏过头定睛一看，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狼狈地从床上跌下，还压断了床前的纱帐。

　　是皇帝！

　　那刚刚她们的对话皇帝都听见了。

　　“怡妃，你快来解开朕！”皇帝朝她吼道。

　　穆安吓得一哆嗦，她撑住墙堪堪站稳了身子，不知所措地看向赵贵妃。

　　赵贵妃却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将她抵在墙上，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往她嘴里灌。穆安拼命挣扎，费了好大力气才挣开，一个劲地干呕，试图将不小心吞入的茶水吐出。

　　赵贵妃冷脸看着她，眼中再无往日的娴静安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与疯狂。

　　“熙春，你先冷静！”皇帝试图安抚她。

　　赵贵妃却转身揭掉灯罩，将红烛拿在手中，随后大手一挥，将梳妆台上的擦脸油尽数扫落到地上。红烛落下，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穆安这才发现，殿内早已被泼满了火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哈哈哈——”赵贵妃肆意地笑起来，笑声中透着绝望与疯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穆安顾不得许多，赶紧去帮皇帝解绳子。

　　赵贵妃在这时制住她，两人扭打在一起。

　　“熙春！”皇帝怒喝道，“这都是朕的错，火势不大，我们一起逃出去！快来！”

　　皇帝被束缚着，依旧朝赵贵妃的方向蠕动。

　　穆安拼命挣扎，她可不想把性命交代在这。

　　赵贵妃狠狠掐住穆安的脖子，贴在她耳畔有些绝望低声道：“是你姐姐，害了我的孩儿。我视宣玖为己出，你们瞒得我好苦。”

　　“我真心可怜你，也真心待你，你也骗我。”

　　一滴泪砸在穆安脸上。刚才的茶水起了作用，她察觉到身上的力气正在逐渐流失。

　　穆安咬紧了舌根，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紧盯着赵贵妃，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也跟着一起痛起来。

　　“熙春，都是朕的错，你何必寻死！解开朕，我们重新来过。”皇帝嘶吼道，眼中满是痛苦。

　　赵贵妃却好似魔怔了一般，肆意哭道：“陛下，先帝去时，你就该让妾陪葬的。”

　　皇帝也跟着落泪：“这么多年了，朕待你之心，你还有所怀疑吗？”

　　“你害了我两个孩儿，还让我养仇人的孩子。你害了赵氏全家，就为了给我寻一个新身份。你害了孟贤妃、穆仪妃、周贵嫔、王贞妃、冯美人……”赵贵妃满脸泪水，话语中透着一股深深的绝望。

　　“我的大儿，他还那么小，刚出生就被你活活摔死，他是你的亲弟弟啊！”

　　“熙春，朕从没想过害你。”皇帝的声音沙哑而无力。

　　“妾知道……妾若能留个全尸……妾不要入皇陵。”赵贵妃低声说道，眼中满是决绝，“来日入了阴曹地府，阴差是不是要将妾劈成两半分给你们父子二人……”

　　火势越来越大，穆安无心再管赵贵妃和皇帝的恩怨，悄悄活动起手脚。等她终于从地上爬起来，皇帝也挣脱了束缚。

　　周围黑烟缭绕，赵贵妃却往火堆走去。皇帝赶紧上前，穆安却一把将他扯住。

　　“陛下，危险！”她低声道。

　　赵贵妃最后朝他们一笑，随后跑入火海中。乾平宫的房梁被火烧断了，从天而降横在几人之间。皇帝嘴里叫着贵妃的名字，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

　　穆安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她扯住皇帝的衣袖，皇帝却一把甩开她。穆安顾不得许多，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殿外跑去。

　　身后，赵贵妃的笑声与皇帝的怒吼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噩梦。

　　一逃出火海，穆安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四周来往灭火的宫人忙得脚不沾地，穆安药劲彻底上来，一时间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了？”一双手将穆安从地上扶起来，是景玉。

　　“陛下、赵贵妃还在里面！”穆安回过神来，朝周围吼道，“还有宣玖！太子、救太子！”

　　赵贵妃知道了穆钰害了八皇子的事，而小玖一直不见踪影……穆安彻底慌了。

　　闻言，景玉甩开穆安，立刻往火海中冲去。穆安一下子没了支撑，再次狠狠跌到地上。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全身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身上有几处皮肤还在隐隐作痛。

　　她还未来得及理会景玉，便皱眉望去，恰好看见一个浑身焦黑、狼狈不堪的身影踉跄着从火海中走出。

　　皇帝还活着，穆安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陛下！陛下！”

　　惊呼声此起彼伏，一群人慌乱地围了上去，将那道残破的身影簇拥在中央。

　　穆安虚脱般趴在地上，仰头望着那个曾不可一世的男人。

　　火光映照下，皇帝的眼中竟浮起了泪意，泪水自被熏黑的脸颊滑落，在污渍间冲刷出两道刺目的白痕。

　　下一刻，在众人惊惶失措的惊呼声中，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沉沉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