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梅花 ...
-
太后的发丝虽已斑白,却被精心梳理成繁复而庄重的发髻,上面点缀着几件简约而不失华贵的珠翠。
隔着博山炉上的袅袅熏烟,坐在榻上的女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们。
女人做到太后这个位子上,才是真能称得上容雍华贵。
“许久不见五公主了,你常带她过来吧。”太后对贞妃道。
“是。”
“你呢。”太后抬眼看向穆安,“皇帝单独召见过你吗?”
太后是想问她有没有得过皇帝宠幸。
“妾才刚入宫,还不曾见过陛下。”
“你多大年纪?”
“十六。”
“嫔妃无所出者是要殉葬的,且熬着吧。”太后随口抛出这么一句话,又挥手命人将案几上的针线收好,自顾自地起身逗弄起鹦鹉来,“皇帝忙着前线的事,就算事了了也不会管你们的死活,你们的命要自己挣。”
“谢姨母提点。”
穆安沉默不语,皇帝现下无心后宫,召国后宫一半的妃嫔都不曾生养,这些花一般的女子最后都逃不过殉葬的命运吗?
还是像姐姐和周贵嫔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太后一直将盏中的茶水饮完才道:“你姐姐是我的人,她替我办过不少事,你知道吗?”
穆安闻言一愣,有些瑟缩地看向太后。
景玉有暗示过她穆钰和太后的关系,这么说的话,姐姐是帮着太后替宣璨谋划,所以她和周贵嫔要害死八皇子。
这样就说得通了。
太后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贵妃没有孩子,盯上了你姐姐的孩子,你姐姐怎么没的,不需要我再多说吧。”
穆安赶紧起身跪下,心中难免有些慌乱,太后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穆钰和周贵嫔害死贵妃的八皇子的事。
“我也有一个姐姐,可惜我没护住她叫她给人害了。”太后看着穆安,顿了顿才道:“我是没机会给她报仇,但现在你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
穆安将头埋得更低了,太后的意思是让她与贵妃为敌。
“妾只求在深宫中保住性命,若能为姐姐报仇,妾深谢太后大恩。”穆安像是被吓到了,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戏还得演下去……
太后依旧是像老鹰盯着猎物一样看向她,穆安也沉默不语,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分得清轻重缓急。”太后的话点到为止。
“白露,去寻两盒拂菻香粉,赏给她们吧。”太后忽得走近,捻起穆安的下巴打量起她来。“你与九皇子生母倒是长得十分相像,哀家也有一个早逝的胞姐。”
穆安将头低垂并不回话,太后嘴上说着慈悲,大姐姐的死亦有她的一份。
“九皇子可怜,哀家本想着将他接来亲自抚养,可皇帝偏疼贵妃。”
“妾会常带五公主来看望姨母的。”贞妃道。
太后浅浅一笑,“五公主对婚事不如意,出来走动走动也好,别学了她娘,整日里死气沉沉的。”
“姨母教训的是。”
见着贞妃对太后的话句句有回应,穆安倒是不觉得贞妃是真的敬重自己这位姨母。
去年五公主下嫁了赵贵妃的侄儿,穆安是知道的。原来五公主并不喜欢这桩婚事,皇帝想给贵妃家抬身份,却可怜了五公主。
看着贞妃在太后面前兴致缺缺的模样,穆安想到那日在牌桌上意气风发吆五喝六的女子有些隐隐发笑,想来宫中人人都是两幅面孔。
白露捧来两大盒香粉,太后瞧了瞧,又劝她们饮茶,这是送客的意思。
“行了,我也不多与你们多说,今日璨儿还要来跟我请安。”太后不慌不忙地说道。
穆安微微一愣,宣璨要来见太后?她知两人正在谋夺皇位,隐隐有些不安。
出了太后寝宫,穆安还在想方才的事,却见身旁贞妃旁若无人地抻了一个懒腰。
“啊太后那里也不知点了什么香,我每次一去就困得慌。”
贞妃自顾自地活动起筋骨。
穆安一笑,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打趣道:“一出来姐姐倒是生龙活虎了。”
“刚刚太后说殉葬可吓到你了?”贞妃反问。
穆安低头不语,装出一副怯弱。
可要说一点也不害怕是假的,她之前一直没去细想这件事。
“这世道偏偏为难我们这些女子,我看得出妹妹自有一番想法。”贞妃回转身形,目光如炬,毫不避讳地看向她。
穆安抬眼与贞妃对视,有些惊讶。
贞妃噗呲一笑,“妹妹想做什么就做吧,五公主难得回宫一趟我想多多陪她。也盼着许多年后,我们几个还能聚在一起打叶子戏,也不妄我今日陪你走这一趟了。”
穆安也发自内心地一笑,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等尘埃落定安安心心打一场叶子戏。
两人各自行了个礼,穆安立在原地眼见着贞妃走远。
她迅速稳定起心神,又看向不远处的太后寝宫。知了今日宣璨要来见太后,自己若是在这里候着一定能遇见他。
穆安让妙环带着赏赐先一步回去,又叮嘱道:“你回去将我新制的那件披风拿来。”
宣璨藏消息的那匹月光缎被她命人缝上里子,做成了披风,今日穿正好。
等妙环走了,穆安则独自一人拐进了一旁的梅花坞。
院中梅花如雪般盛开,纷纷扬扬,香气弥漫。除了她,许多贵女和内侍此刻也在院中赏花。
穆安不经意间一瞥,透过梅花枝丫的缝隙,远远看见一位仪态非凡的女子。
她身着一袭素白长衣,衣袂随风轻扬,仿佛与梅花融为一体。那女子站在梅花丛中,眉眼如画,与这片花海相得益彰,洁白如玉的面容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冷气质,宛若脱尘而来的仙子。
穆安的心头一动,不由得想起史书中记载的某个公主——国破家亡后,在梅花树下自缢而死,灵魂化作梅仙。
她这莫不是遇见梅仙了?
穆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那女子也一定是看见她了,只是无意与她相识。可惜妙环不在,不然她真的很好奇这是哪位妃子?
穆安站在在梅花坞门口,一直小心留意着旁边小径的动静。
一直等到那个绝色女子离开,穆安手中手炉变冷,宣璨也不曾过来。雪地里,穆安冻得直哆嗦,自觉自己这是没事找罪受。
妙环为她送来披风,穆安却不欲再等了,正想着离开时却瞧见了远处零散的几人。
正是宣璨。
穆安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快步走到那条必经之路上。
两人相对而行,穆安见到宣璨时,只稍微装作一愣,待离得近了,又欠身行了个礼,随后便径直走开了。
见宣璨不与自己言语,穆安脚步未停,心中却有些失落。
“娘娘留步。”
穆安正背着身,闻言得意一笑。
“娘娘可是刚从太后宫中出来?”
穆安徐徐转身,她方才与梅花待的久了,此刻身上还沾着梅花的香气。
“梅花坞的花开得甚好,我方才是去赏花了。”
宣璨上前了几步,他穿着毛领大氅,束发的冠子也是亲王所用,看起来华贵非凡。
“娘娘在宫中一切可还顺利。”
“宫中一切如常。”
“我倒觉得娘娘清减了不少。”
“前不久刚大病了一场。”说罢穆安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拢了拢披风,当真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样,“天正冷着,我身子不便,先走一步了。”
也不等宣璨反应,穆安不再多做停留,似乎真的对宣璨毫无兴趣,带着妙环缓缓远去了。
不必说太多,点到为止就好。
太后提醒了她,要想活命必须自己争一争,宣璨和景玉都曾与大姐姐往来密切,她现在应该继续将大姐姐的人收为己用。
穆安没有径直回高华殿,反而绕远去了一躺勤政殿,见当值的内侍中并没有景玉,又快步离开了。
孟贤妃是太后的族中人,贞妃是太后的亲外甥女,两女应该都是太后做主纳入召国后宫的。也不知召国与北楚现下如何了,她大病了一场紧接着又入宫,对前朝之事如今是一无所知。
在外面兜了这么一大圈,穆安是真的累极了,一回到寝殿,她立刻脱下被雪沾湿的下裳,把冻僵的手指放在火炉前烤了又烤。
“我今日在梅花坞遇到一个不似凡人的绝色佳人,你可知她是谁?”穆安突然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个女子,转而问妙环。
妙环稍愣才回答,“若说宫中谁人容貌绝尘,应当是三公主宣珑了。”
穆安一下子来了兴趣,她本以为那女子也是后宫的某个妃嫔,“三公主的生母是?”
“三公主的生母是郑昭仪。”
“那郑昭仪也一定是个美人咯?”穆安想到召国皇帝那副模样,能生出这么漂亮的闺女那郑昭仪得美成什么样。
“郑昭仪不常出来走动,姿色嘛……姿色平平。”
“那三公主就一直留在宫中,没有婚配?”穆安又问。
“前些年陛下也曾为三公主议过亲,但公主无心婚嫁,自请奉道,陛下便在宫中建了一座佛堂,就在梅花坞不远处。”
穆安有些惊讶,想来这位公主不仅容色倾城,心里也是个有主意的。
转念又想到同去奉道的穆锦,她迁去太昭寺也有一月多了,不知过得好不好。
用过晚膳,穆安坐在铜镜前将自己的首饰一一除去,几天下来,她已经有些适应怡妃这个身份了。
纤细的手指在一排排精美的发饰前拂过。
穆安拿起其中的一只纯金掐丝梅花发钗,花瓣做得栩栩如生,还有宝石作为镶嵌,好看极了,正是宫宴那日穆钰送的那支。
想到那日景玉突然拿着金钗出现……鬼使神差的,穆安把玩起这支金钗,屋内烛火通明,穆安立刻注意到这发钗的钗身上有一道裂痕。
穆安轻轻一拧,钗身竟然被卸下,里面赫然藏着一张纸条。
穆安心如擂鼓,手忙脚乱地寻来耳环,用细针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挑出。
小小一张纸条,如今发皱得厉害,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
“吾妹安,汝见此信时,我已不知身在何方。当年高王世子以死脱身,今见于北楚。吾几经辗转,方才探得确切消息。召国内忧外患,北楚之援不可或缺,广王璨意欲登基,经年频通北楚,吾已与其达成协议,迎高王世子回召国。
末了还有一句:“内监景玉,吾亲信也,汝可咨之信之。”
不知过了多久,穆安才将小字细细读完。字条被扔入火炉化为灰烬,好像本就不曾出现。
穆安仰面躺在床上,那字条是穆钰的遗言。上面交待了两件事,第一,她十六年前京城沦陷时死在乱军中的堂兄现下在北楚,第二,召国的二皇子宣璨多年来一直和北楚有联络,他要帮堂兄回到召国。
夜里静得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她以为穆钰是因诞下了一个生来就带着皇命的孩子惹来杀身之祸,可是若是牵扯到前朝那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此刻她睡意全无,大姐姐身在召国后宫居然还纵横谋划了这么多。
可即便堂兄真的还活着,晟国国亡十六年,又有何用呢。
穆安惊出一身冷汗,手有些麻木地梳着头。
待得长发被巧手挽成云鬓,这时一队宫人提着灯笼,急哄哄地进来,“怡妃娘娘,陛下今夜宣娘娘过去。”
穆安梳头的手一顿,梳子险些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