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幻想》岁禾午夜

13、Midnight.11 肆无忌惮

　　“我以为你不会答应他们的留宿邀请。”应秋辞斜倚在天鹅绒贵妃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砖头似的《血族通史》，一面讲，“在德古拉的地盘停留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不如你先解释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间的书房？我想德古拉不至于落魄到提供不出第二个同规格的客间。”景暄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可不是安全之所，身为你的助手兼保镖，我本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应秋辞拿着景暄糊弄耶塞亚的说辞，理直气壮把话堵了回去。

　　“他们不会对我做什么，相较而言，你。”景暄两臂环靠在胸前，将音节重重落在最后一字上，不信任之感溢于言表。

　　“你的意思是我会对你做什么了？”应秋辞笑着挑下巴。

　　景暄直觉这个话题不宜继续。

　　“既然你来了，也正好，我之前说过有话要问你。”

　　“你终于打算开始重新了解我了？”

　　景暄实在搞不懂怎么有人能将每句话都往那种层面上拐，他选择无视：“那时候，你为什么遮住我的眼睛？”

　　翻页的手顿了顿，应秋辞偏侧过脑袋，眉眼里尽是轻松随性的笑意：“因为不想让你看到脏东西？”

　　那倒也像是这不着调的家伙能做出的事，但那上扬的语调昭示着事实显然不仅止于此，景暄便顺理成章追问：“只是这样？”

　　应秋辞迎着他的视线站起来，这像一种针对性的安抚手段，就如同给予某种安全对话的承诺那样，他始终看向那双绿色的眼睛，就那样站到景暄身前，一手悬停到对方太阳穴的位置，他微微低头，肯定对方的猜测：“更不想让你脏了手。”

　　幻想家眼中的绿在室内光线下显出偏灰褐的调子，他眼皮丝毫不动，瞳孔也没有收缩或放大的趋势，目光死死定在原处，在这非人特质尽显无余的一刻，他的喉咙动了动：“这也是我告诉你的？”

　　“连这样的事也毫无印象，对吗？”应秋辞依旧在问，即便他们都清楚他内心恐怕早有答案，“即使以人类的精神强度来讲，这也已经远不止于随时间淡忘的程度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应秋辞撑住门框，面向景暄贴近，直到他们之间将不再存在任何距离的前一刻——

　　景暄别开脸，切断视线。

　　很难说清这究竟是一种拒绝，还是一种放纵。

　　应秋辞靠着景暄的肩低头笑出声，连头发丝都在颤：“不动手吗？”

　　“在你看来，我这出现得没头没尾的家伙知道得也实在太多了吧？”他垂下手后退两步，让空气重新挤进他们二人之间。

　　“在状况不明的前提下，我不做毫无转圜余地的事。”景暄重新看向他，视线落点却微微往下移了半寸，“或许你很危险，但那不是我对谁痛下杀手的理由，我们之间大概率不是那样你死我活的关系，更何况……”

　　他神色间流露出真实的困惑，那恰如一种嘲弄：“你能做什么呢？我没什么谈得上不可失去的东西。”

　　“是吗。”应秋辞肩膀松了松，他靠到那宽敞门框的另一边。

　　景暄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的情绪有些压抑，连一贯的不着调感都消弭在那样的低落里。

　　而他对这样的应秋辞生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那样的感受令他皱起眉头，在放任与抵制的角逐里，他听到自己那样问：“你还想聊什么？”

　　“介意我聊聊过去吗？”应秋辞观察着景暄的神色，见对方没什么抵触情绪才继续讲，“那时你从不这样使用能力，因为你认为，抹除记忆等同于杀死某人的一部分，那是对过去的背叛、逃避，是对自身‘人’的部分的亵渎。”

　　这像是某种责备的开端。景暄默默想着，但他不打算制止。

　　然而话题走向却并不如他所想，应秋辞说：“那时的我问你，如果太过痛苦，抛弃过去不也是一种生存的智慧吗？”

　　“可你依然讲，全然的忘却本身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借虚幻的手段试图抹平现实者，终有一日要为摆在眼前的乱局付出对等、甚至成倍的代价。所以在我看来，如果有一天你选择忘记，一定是因为除那以外，你找不到任何办法。”

　　“让我留在你身边吧。”应秋辞说，“我在那遗落的回忆里，或许本就比任何人都有资格与你一起偿还那代价。”

　　景暄沉默不语。

　　他理应有许多猜测，更有许多问题，但他早已习惯将那些关乎好奇心的苗头掐死在摇篮之中。

　　世人皆知，被幻想家封存的记忆是一片不可凝视的深渊，只会伴随死亡与疯狂降临。心中逐渐泛上的危机感亦昭示：眼前这人他不该去了解更多。

　　不论“应秋辞”的出现是否令他产生解封那段记忆的念头——他承认自己确有那样的冲动。

　　可那被尘封几百年的过往是如山旧债，现在还远不到他能将它还清的时候。

　　“你总说曾经。”景暄终于开口。

　　“应秋辞。”他头一次认真叫了这个名字，任凭内心的感受翻腾而起，而他说出的依旧是将人推开的话语，“我对记忆的理解足够深刻，更足够清楚，不论如何粉饰，我不是你最初追逐的那个人，而我现在也要清楚地告诉你，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对我的一切执着都源于我无法记起的曾经，而我最初的提议依旧生效，如果你无法放下，我不介意帮你忘记。”

　　漫长的沉默再次袭来，在他们之间滞涩地流淌着，或许这间隙里本该填满质问，可无论曾有过怎样密切的关系，过长的分离与记忆的隔阂都令此刻的他们生疏，更令应秋辞在玩笑之外连一句重话都无法讲出口，生怕真实而冲动的话语成了巨石，砸断他们之间藕丝般微弱的连结。

　　或许血族的可悲之处也在于，他们连呼吸声都没有，仅仅沉默就让这房间变成了沼泽般的死地，任何情感和字句都只能陷落，直至埋入看不见的黑泥里。

　　也是这一瞬，景暄矛盾般理解了应秋辞打从见面以来就采取的天真撒泼态度——下意识里，他清楚那并非一种本性。

　　或许只是除此之外，对方也不清楚当下的他们还能如何相处。

　　那又为什么一定要纠缠？

　　“过去我总会听从你的安排。”在这个僵住的关口，他听到应秋辞的声音，“哥，我那时总这么叫你，直到现在，我也下意识试图用这样的称谓在你身上唤起一些确定性、熟悉感，但可能我不该那样做，就像我不该总那样听话。”

　　“记得你这件事并不令我痛苦，它恰恰是我存活至今的理由。所以别再说要我忘记，也不要试图用别的手段影响我，就像我也不会贸然恢复你的记忆那样。”

　　“我不需要你为我拉上遮住阳光的窗，不需要在清醒梦里睡去。而你自己的梦境，由你决定醒来的时刻，在那之前，黎明不会到来。”

　　景暄略感错愕，下意识拒绝：“我说过我不会——”

　　“那我就守候你的安眠。”应秋辞说这话时紧盯着他，直至幻想家又成了率先回避视线的那个。

　　怎么会有这样的承诺？如此郑重又如此咄咄逼人，让他想逃。

　　景暄直觉他们的相处模式有着某种差池，那仿佛指向他与应秋辞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关系，但没有相应记忆的他压根说不清那违和感究竟来源于哪里。

　　“……那随你吧。”他无奈妥协，或许他潜意识里也知晓那样的事实：除非痛下杀手，否则他对应秋辞就是毫无办法。

　　他勉强支撑起所剩无几的架子——说到底这场谈话是怎么就导向了这样的结果啊——针对应秋辞大白天还杵在他房间一事，他下了最后通牒：“不论如何，现在，从我的房间里出去。”

　　“我，不。”话讲到这份上，应秋辞自然愈发肆无忌惮。

　　“……”

　　景暄从未如此痛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事实。

　　鉴于为塞缪尔梳理记忆实在是个累人活计，刚才的对谈也相当消耗脑力，须知吸血鬼是极度渴求睡眠的生物，而一切能力都依赖精神力量的幻想家更尤其如此，景暄也只能忍受着房间里另一只血族的气息，在确保对方承诺会始终待在那无门书房隔间的前提下含恨入眠。

　　而那其中是否还包含他直觉的、也绝不可能承认的、对方存在所带来的诡异安全感的部分，这就不得而知了。

　　所幸应秋辞确实一整个白天都老老实实睡沙发，就刚见面即强吻的前科来讲，这简直是个奇迹。

　　也因此，在当晚开门迎接前来问候的耶塞亚时，景暄赏了对方一个平静的好脸色。

　　“夜安，我的朋友们。”耶塞亚打着招呼，他对于二人共处一室的场面也没有丝毫意外，且相较于最初，他此次的问候要得体真诚得多，大概塞缪尔的恢复状况远超他预期，“能有幸邀请你们共进晚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