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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生者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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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察觉出狗卷棘心不在焉。
某天训练课上,狗卷棘和乙骨对练,一个不留神就被乙骨的木刀击出几米开外。
烟尘滚滚,狗卷棘脸朝下,像是死了一样没动静
乙骨忧太:“啊啊啊!抱歉抱歉!!狗卷,你没事吧!!”
狗卷棘趴着,默默竖起一个大拇指,幽幽说:“大芥。”
乙骨忧太:……这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样子吧……
对练课后,乙骨忧太找到狗卷棘,给他递了一瓶饮料:“狗卷这段时间好像有什么心事,真希和熊猫都有些担心你,要不要和我聊一下?”
狗卷棘原本想说不用了,但想到乙骨忧太那位变成咒灵的青梅竹马,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乙骨忧太的饮料。
……
“你问我里香伤害人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
乙骨忧太撑着长椅,仰面看着头顶的树梢。寒风呼啸着钻入衣服,他裹紧了衣领。
从进入高专开始,时间像加速了一样,将近两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在那之前的事情久远得让人模糊了。
“崩溃还有矛盾吧,当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还好后面遇见了五条老师,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要活在痛苦中了。”
狗卷棘侧脸看向乙骨忧太,斑驳的光点洒在他的脸上,虽然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但比起第一次相见,他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怯懦,逐渐长成可靠稳重的模样。
狗卷棘弯起眼角,真心为这位朋友高兴:【乙骨成长了呢。】
随即,他又逐渐收敛嘴角的弧度,眉眼变成惆怅而落寞:【她伤人的时候,你有想过袚除她吗?】
乙骨忧太摇了摇头,语气平和,话语间却带着毫不动摇的坚决:“没有,我的想法自始至终都是让她解脱。”
在百鬼夜行的那天和今天一样,天上万里无云,冷风呼啸着席卷大地。祈本里香解开执念,带着笑容化成星星点点的光芒飞向黎明。
狗卷棘至今难以忘记那一幕,他鬼使神差地说:【她成佛的时候,应该是幸福的吧。】
说起祈本里香,乙骨忧太的眉目泛起不自知的怀念,最后释然地笑了,肯定地说:“是的。”
“以前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肯接受里香死亡的执念,诅咒了里香,迫使它不得不成为弥留在人世间的怨灵。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留下里香的,是当年我许诺下‘一直在一起’的承诺。”
“所以当我亲口说出和她一起走的时候,她真正的执念得以圆满,最终才得以成佛。”
乙骨忧太看向狗卷棘:“所以,狗卷君……”
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语重心长:“去问问对方的想法吧,请不要再独自承受了。我们谁也无法真正看透另一个人的心……不去尝试沟通的话,就真的只剩误解了。”
狗卷棘垂下眼眸,握紧了冰凉的易拉罐。
……
千铃醒来时,周围只有监护仪器平稳运行的滴滴声,病房空无一人。
口渴的千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毅力和力量翻身下床,像一只寻找水源的乌龟,缓缓挪步。
千铃费尽千辛万苦,扶着墙壁,慢吞吞地来到门口边。走廊十分热闹,有哭声若隐若现,还有医生抢救的激烈声音。
“患者的眼睛自溶了!要尽快摘除!!”
“患者现在情况很糟糕,生命体征几乎要消失了!!!”
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注射铂金止血吧……”
患者应该是被推进了抢救室,所有激荡的声音就此远去,只有哭声越来越清晰。
千铃探出头一看,原来走廊不远处就蹲着一个哭泣的女人。她穿着蓝色长裙,趴在地上东找西找,看起来怪可怜的。
蓝衣女人哭得太投入,千铃连续喊了好几声,她这才听到,暂停动作。
“你在找什么?”
千铃这一问,女人又开始呜呜哭起来,开水壶似得吵:“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不见了。”
千铃被吵的头痛,只能说:“要不你去找护士帮忙?哭也没用。哎呀!别哭了别哭了,我帮你找吧,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蓝衣女人终于止住哭声,抽抽搭搭的,嗫嚅着说了一个名字。
“什么?”千铃听不清,“说大声一点,她叫什么?”
——“她叫千铃。”
千铃楞住了。
眼前的蓝衣女人缓缓抬起脸庞,空荡荡的眼眶里似乎有一团野火在燃烧。
千铃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
她慢慢站起来,蓝色的长裙和黑发垂到地面,带着薄雾似的幽怨,轻声问:“孩子,你还不回家吗?”
千铃骤然清醒过来,立刻关上房门,搬过凳子抵住门口。
做完这一切,但她的心脏仍然狂跳不止。好在套间有独立卫浴,惊恐未消的千铃洗了一把脸,抬起头的刹那间,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惊愕的脸上还带着茫然——
她在镜子里照见一双烈火般的红瞳。
梦境中倏然响起一道呢喃声:“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不是吗?”
……
在暴起伤人后又昏迷过去的第三天,千铃终于醒了。
千铃醒来后仅仅一天就胃口大开,趁着护士不注意偷吃东西。被原地捉住后扭送去检查,等结果出来时,医生再次被千铃强悍的自愈能力震撼到了。
昏迷多日醒来后,包括咀嚼肌和吞咽肌在内的肌肉都会萎缩。久不进食的肠胃功能虚弱,难以消化正常的食物。
——按理来说应该如此。
可是……医生看着检查结果,再看了看狼吞虎咽的千铃,呐呐道:“现在再给她吃一头牛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待到狗卷棘来探望时,外面已经刚下过一场小雪,屋内暖气充足。
她正半躺在床上,没有长久昏迷后的乏力,反而像睡了一个长长的饱觉,神情餍足。
狗卷棘面无表情地削好第六个苹果,稳稳地把它摞到苹果金字塔的顶尖。千铃则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榨汁机,往嘴里接连送苹果,咔嚓咔嚓个不停。
狗卷棘放下刀,在千铃伸手之前,抢走最后一颗苹果,咬了一口说:“木鱼花。”
你别吃了,我害怕。
千铃勉强停住手,开始找话题:“听说你们去了潘狄亚群岛基地了?”
“鲑鱼。”
狗卷棘默默地啃着苹果,他心里琢磨了许久,终于想到如何切入话题,于是放下苹果开始打字:【我在岛上的医院和研究中心都看到污染种了。】
千铃“哦”了一声,解释道:“他们其实是被深渊污染的工作人员,应该正在治疗中。”
狗卷棘仍抱有侥幸心理:【我看到有人推着异化的患者在医院花园有说有笑的,这是不是说明被污染的人有理智可以控制自己不伤害他人?】
从那名患者的外表来看,他的异化程度很深——
佝偻着身子,眼眶挤着四颗眼珠子,浑身铁鳞,说话间可以看见交错的尖齿,完全不成人形。
在海月礼娅的安排下,多次旁听汇报的千铃恰好对这方面了解得比较深,肯定道:“确实有药物可以让人保持理智。”
狗卷棘呼吸一摈,内心升起期待,认真地听她说。
千铃讲:“污染是不可逆的,针对治疗污染化目前有两种思路,一种是延缓污染速度,让异化进程慢到患者死的那天都和正常人相差无几。目前成果是原本两三天内就完成的异变周期,延长到半年之久。”
“这条研究思路走了三十多年,期间,研究者提出另一种思路。退而求其次,不管外形只管内在,只要患者保持理智不伤人就可以了。目前看来,这种方法更易得一些,能活的时间也更长。”
狗卷棘微微皱眉,如果是后面一种治疗方案,非人模样的患者岂不是终身无法进入人类社会,只能待在潘迪亚群岛上?
千铃看着狗卷棘的眉头都快打结了,耸了耸肩膀,说:“别纠结了,其实两者没差。”
狗卷棘不解。
千铃解释:“无论是哪种治疗方案都带着不可控性,上一秒还好好说话的人,下一秒都有可能暴起吃人。被污染的人只是从持续性的疯子变成偶发性的疯子。”
狗卷棘看着千铃悲悯的神色,一颗心仿佛缓缓沉入冰凉的潭底:【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千铃摇了摇头:“没有。迄今为止,人类对深渊的了解不足十分之一。上面这两种方法的思路比较保守,最大胆疯狂的思路就是‘铂金之血’,研究这个药剂的人试图逆转异化进程,但只招致来更严重的后果。”
狗卷棘低垂着头,神色难辨。千铃却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沉默,而是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出神地说:
“如果被判断完全失去人类理智,潘狄亚会执行安乐死程序。如果还残存一丝丝理智,患者哪怕反复发作,基地还是会继续救治。”
“这样太痛苦了……要么完全清醒,要么干脆沉睡,这种半醒不醒的最折磨人了。”
最后一句话消散在空气中,两人都陷入各自的沉默中,各有心事。
千铃往后一倒,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眼熟的天花板。每次从ICU出来后,自己都会被送进这个小房间,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醒来后看到这片天花板了。
昏迷、插管、疼痛、吃药、检查……
这样的流程千铃倒背如流,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这样的日子已经十几年了。而千铃还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否还会持续几十年,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的语气变得迷茫、飘忽,不知是在问狗卷棘还是自己:“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她无法脱离牢笼似的轮椅,也无法逃避日复一日的吃药、打针、抽血检查。
这些琐事像每天固定的日升月落,寒冷的阳光和月光时时刻刻照在身上,细细地熬煮着千铃十几年的生涯,分明该是大好的青春啊……
倦怠到了极致,她的心头反而泛起厌烦:“到底有什么好活的呢?”
“大芥?”狗卷棘关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没事。”
千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话语里那点厌烦又被拾掇起来,藏进深处,取而代之的是懒懒散散的语气,“实不相瞒,我现在状态好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从一个记不清的梦境中醒来后,她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
但千铃并没有因此而高兴,毕竟漫长的病史给了她充分的经验教训——
身体好转不要太高兴,有可能只是过山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俯冲掉进谷底了。
“哦,还是有不好的地方。”
“昆布?”
“我有一点儿饿,还有没有苹果?再给我来一点儿。”
自从醒来后,千铃总能感觉腹部时不时传来饥饿感,不强烈,但十分挠人,顺着血管遍布全身,挠得五脏六腑都在发慌。
这种永不知餍足的饥饿感,让她的灵魂一直处于过敏似的瘙痒状态,非得吃点什么才能压住这股痒意。
“木鱼花……”狗卷棘的拒绝堪称冷漠。
千铃不看都知道他一定又露出死鱼般的无情双眼。
她只好又接上之前的话题,说点话来止住自己的嘴巴。
“其实最好对待感染者的方式,就是把他们当做癌症晚期患者。既然迟早都得死,不如早点接受这个消息,这样心理准备也够久,等离别真的来临时,反倒不会这么伤心了。”
“当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真到那个时刻,家属有可能会把完全异化的感染者藏起来,躲避安乐死。”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污染种成型的那一刻,非人的躯壳里再没有人类的灵魂,他们所认识的那个人彻底死亡,留下的只有他们的执念而已。”
“家属们把污染种当做亲人,可污染种六亲不认,迎接他们的只有黑漆漆的口腔和死亡。”
千铃的面容没有一点儿笑意,语气称得上冷漠。死亡和疾病离她太近,和生活里的灰尘一样随处可见,难以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她说完后,房间迎来长久的寂静。
千铃逐渐意识到不对劲,刚想转头问狗卷棘怎么了。
椅子移动的拖曳声忽然响了一下,床垫的边沿稍微往下陷,眼前的天花板忽然多出一张五官精致的脸庞。
他一只腿半跪在床上,自上而下地俯视她:“金枪鱼,木鱼花?”
‘如果那些亲人心甘情愿呢?’
千铃怔住了,她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的狗卷棘——
他低头盯着她,眼睛呈现一片暗紫色,执拗地亮着惊人的水光,在阴影中也难以忽视。表情偏执得令人惊心,眉眼间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悲伤?
为什么?
这个问题一闪而过,她没想明白,也就视而不见。
千铃回望那双带着湿意的眼睛,顺着他的心声,平静地反问:“如果他们吃的是别人的亲人呢?”
狗卷棘僵住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打碎他眉眼间的偏执,只剩下一片破碎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