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时间线》项尤

1、1-2

　　键盘啪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卧室拉起了厚重窗帘，阻隔了任何一点自然光的落入。

　　桌上摆着的一盏台灯成了为数不多的光源。
　　光在指尖跃动，拉扯出短暂变化的阴影。

　　屏幕上那段占据几乎三分之二对话框长度的意见——周舟双眼倒映着电脑屏幕莹白的光——他其实有反思过的。

　　每一段陷入瓶颈的低谷期，每一次的消沉都能成为轻易压垮他心态的稻草。
　　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冲动，想要将曾经写下的文字彻底删除。

　　写作者最忌讳的一点，和过去的成就做对比，囿困于曾经。
　　周舟深谙人不能一味地回顾，那会限制或许存在的进步。

　　然而，每一部作品都倾注了当时的心境和对生活的感触，最重要的自然是看着故事成型并收到读者反馈时、内心的喜悦。

　　他有个习惯，也得亏所在平台的排版，有独立于正文的、将彼时的心情适当分享的版面。

　　如果真要周舟把那些作品都删除，他心底还是很舍不得的。
　　他萌生创作想法是在大学时期，一脚尚不及踏入社会，被揶揄带着清澈的愚蠢，实际做什么事都血气方刚。

　　刚冒头一个念头就想要去闯去拼，哪怕回头再看相当不切实际，也抵不过当下的那股劲头。

　　机缘巧合下，周舟进了当时发展蒸蒸日上的文学平台，惯例走完一系列流程，牺牲了连续几天的睡眠时间，定下连载文的大纲，开始了后续的创作旅程。

　　第一篇文刚连载时数据一般，很少有人会在文下留个只言片语。
　　周舟倒也见怪不怪，新人起步总归是漫长积累的过程，他写作不过是出于喜爱，由衷地想找个地方记录下萌生的想法。

　　平日里阅读的作品大多倾向人文社科类，等周舟有所意识，文风已然形成。
　　一如其人的板正，加之偏爱烧脑题材，考据不在话下，久而久之，和他一样正儿八经的考据党开始冒泡。

　　声词严厉、见解独特，给了周舟全然不一样的思路。
　　他自然是十分欢喜的，完结第一篇文的后记里还特别感谢了这些中途展露存在感的考据读者。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新开了脑洞、挖坑撒土不亦乐乎。

　　近六年看着旧人新人交替，一路从小真空蜕变成为小粉红。
　　周舟信奉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没被读者和热度束缚。
　　不足之处就在于他的责编深刻指出的。

　　周舟是个刀文爱好者，结局从来不是经典圆满HE，总有主角奔走在殉道者的追求路上乐此不疲。

　　偏生无论剧情伏笔感情处理都恰到好处，让人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咽下去内伤吐出来辣眼，多少读者血书跪求发点糖，再不济玻璃糖渣也行啊。

　　一概被遵循原则的周舟礼貌答复委婉回绝，大有意见你提、风格改不改最终解释权在我的气派。
　　来来去去说不流失读者是假的，但周舟又是相当固执的性子。

　　——直到这次他的编辑直言不讳地指出：你需要改，起码当作是一次自我挑战。

　　他的目光在逼仄的空间缓慢逡巡。
　　台式电脑的主机因长时运转而嗡鸣不止，键盘鼠标间或闪烁着，边上的玻璃杯里残留着咖啡的棕色渍迹。

　　算上日子，因为要赶学科论文，周舟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加之和平台签约又不能断更超过一个月。
　　两者接连施压，近段时间他基本上就靠着咖啡续命。

　　要说新文还真得毫无头绪，好不容易在今天结束论文的定稿修改，周舟只想暴睡个三天三夜。
　　至于编辑提的意见……等他恢复到能正常构思的状态再说。

　　.

　　雨点拍打棕榈树叶片的声音勾起他的神思。
　　周舟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虚空一点，遥远的地方似有湍急瀑布飞流直下，穿透茂密丛林遮拦，不甚清晰地灌入耳中。

　　迫切的冲动萦绕在心头，周舟张张口，却发不出声，那时隐隐意识到了自身处境。

　　灌木丛窸窸窣窣，是他迅速在其间穿梭，拨开的枝丫回拢时溅起无数雨水，脚下的道路变得泥泞而艰难。

　　最后一条遮眼的分枝被甩向脑后，周舟已是气息不稳。
　　他撑着膝盖，半闭起眼阻挡雨水的侵入，不算模糊的视界里纳进别人的身影。

　　有人站在路的尽头。
　　周舟始终看不清全貌，他隐约感觉对方好像说了什么。

　　突兀切换的视角令他不及反应。
　　急剧下坠时，劲风吹过耳廓，尖啸不已，崖顶人影迅速远去。
　　周遭所有景色都化为模糊的一片成像，近乎嘶吼的呼喊声穿透呼啸的风。

　　（▉▉——）

　　并非永无止境的坠落，像是电影演绎的经典桥段，他自那层梦中跌回现实。
　　最先恢复过来的是触感，空调薄被覆于下颌的轻柔感。
　　隔了两三秒，周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那片下着雨的茂密丛林，看不真切的另一人，从悬崖坠落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吼声，都成为了脑海里渐趋模糊的画面。
　　梦里存留的压抑延续到现实，在他醒来后依旧有被阴云缠绕的恐惧。

　　周舟静坐着平复心情，那个最终消逝于风中的指代在此时悄然浮起。
　　太阳穴边的神经突突直跳，他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那究竟是谁的名字。

　　倒扣的手机微微振动，边缘亮起的白光在被面划出规整的图形。
　　周舟屈着腿，左手后折扣上脖颈，举起的手机荧光落了满脸。
　　顷刻间，无数涌入脑中的画面汇成灵感，他决定将那个故事写下。

　　挣大钱：。。
　　交稿交稿交稿xN：。。？
　　挣大钱：关于新坑我有思路了。
　　交稿交稿交稿xN：说来听听

　　就在指尖触及键盘的刹那，他被脑中骤现的白光俘获，那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
　　周舟下意识地重述这两个字眼，有空茫迅速流窜过眼。

　　——是一个野地实拍爱好者的故事，他的名字叫苏郢。

　　空调送风口短促一声响动，仿佛惊扰了沉浸在巨量信息中的人。
　　那头的陆编辑失口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盯着屏幕上显示的字眼，某种窒息感压迫而来。

　　……

　　周舟在深夜十一点准备入眠，被陡然迸发的灵感击中，拿起一旁的手机记录有感而发的文字。

　　那个夜晚半梦将醒间，他恍惚梦见了很多。
　　回忆似苍冷刀锋，剖开皮肉刺穿筋膜，在血淋淋的胸腔里搅起一片泥泞。
　　醒来时模糊得不清不楚，空余无处寻觅的惘然。

　　再行回顾临睡前瞬息写下的字句，周舟尚能被文字留存的渲染力所感。

　　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将短短数句誊入新开的空白文档——

　　他越过荒野平原，赤岩戈壁；行遍山河歧路，边境丛林。
　　自由的灵魂不会被束缚。
　　妄以浅薄文力续写一个故事。

　　——关于苏郢。

　　/灵感来自一场过分真实的梦境，篇幅不长，无CP，HE尝试。/

　　Chapter 1

　　越野者在荒草寸生的黄土路段徐徐而行，腾起尘烟漫漫，西斜的日光扯出越野者的车型轮廓，勾勒着边缘拉起的铁丝隔离线，曳地匍匐。

　　轮胎面粗粝摩擦过黄沙碎石，车子在路段口缓缓停了下来。
　　副驾驶座上的人影利索地跃至地面，阴影区域中显得那人身条修长，衣装熨帖，脖颈里垂着的单反被端正平稳地握在手中。

　　他扣了扣帽檐，举目远眺向天地相交的那一线，日影落下的七色光晕随着角度缓慢周转。

　　“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司机将胳膊压在落至最底的车窗框上，探头对下车的年轻人解释。
　　独具异域风情的口音总是语速飞快，急切又热情的模样。
　　“往东北再走三十多里，这是个适合散步的天气，只要你带够了必备的用品。”

　　年轻人、苏郢礼貌疏冷地道了谢，在越野者远去的同时踏过边界拦线，深入荒草与黄沙交接之地。

　　……

　　周舟写下最后这段话，搁在一边的手机响起日程提示。
　　他缓慢地吐了口气，将自己从那段描写中摘出，恍觉过了半个世纪的漫长。

　　他理解中的旅途者必然是抱有绝对的毅力决心，坚持着追逐己身的迦南地。不知其落于何处，但定会存在于某个尚不及踏足的领域，为此居无定所。

　　苏郢或许是这样。

　　第二次的响铃打断了他的思路。
　　周舟摘下无框眼镜，从抽屉翻出眼药水舒缓那种酸涩感。
　　清凉液体初入眼时带起一阵短暂的辣意，应激的刺激让其连睁眼都十分困难，他摸索着一旁的抽纸，胡乱抹过眼周边缘。

　　再过不久许是能适应这个过程，就像当初撑过那段空白期。

　　……

　　周舟和学妹约见地点在学校的书咖，作为研究生在读的校友，前者长时浸泡在文学领域。
　　近几年尤为严重，隐隐有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隐士风格发展的可能，除了出席必要的研讨会几乎不见踪影。

　　当初在论坛巧遇，周舟特地关照了这位同所母校出来的后辈。
　　若是有学术上或者其他什么困难请务必说出来，即使他未必能百分百解决，还是会尽力为之。

　　银勺在咖啡杯里缓慢搅拌，棕褐的液体倒映出的影像被迅速打散，学妹支着下颌，垂眼看它飘起的那缕热气。

　　“哥，先前我接下的那个一对一辅导的单子，你有印象吗？”

　　杯中旋转的涡流尚且带着后座冲力，举起的勺子圆心点坠有将落未落的咖啡渍，学妹将银勺搁置一边。

　　清脆泠音与脑中某段记忆重合，周舟道，“一个即将高三的孩子，隐约记得是叫……”

　　“夏清。”

　　“噢对，我有印象，”他小酌一口咖啡，勾着勺柄无意识摩挲，“是学业安排上冲突了？”

　　学妹点头，面上腾起几分不好意思。
　　“我怕耽误人家孩子的学习，事前也和对方家长沟通过了。”

　　“夏清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不过自制力方面欠佳，可能需要多督促他一点……实在不好意思啊哥，我是真得时间安排不过来。”

　　“没事，交给我没问题的。”

　　行道树在人迹罕至的街区落下斑驳剪影，车轮滚过间或卷起几撮枯叶，贴着车身过去。
　　周舟驱车驶向一小时前被告知的地址。

　　一个高中在读的孩子，诚然已然度过了一个人最为叛逆的阶段，性格形成大体有了基本的轮廓。
　　但是……
　　周舟不动声色地打量跟前这座郊外别墅，内心某种情绪如火山爆发地激涌而出。

　　缺乏足够关爱的沉默少言的少年。

　　周舟兀自给夏家弟弟套上了有他厚重滤镜解读而成的前缀修饰。
　　难以想象他那学妹到底是如何面对这种现实、仍然风雨不动安如山，直至被繁重课业压上头不得不申请外援。

　　长手长脚的人脚程极快，不算短的距离转眼缩地成寸，门铃打了两转，冒头一个少年。

　　对方先是目露警惕地凝望着他，中途几度抿嘴，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沉默地往边上退开半步。
　　光线就此自敞开的门缝间争先恐后地挤入，仓促不安间，少年还象征性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舟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于他身上，对方没看他。
　　少年的视线聚集在斜侧的空地上，听见自己问他——“你平时都一个人住？”——他短暂地应答，小弧地点了下头。

　　末了又补充，“钟点工会定时来打扫。”

　　在别人家中不好东张西望，周舟用余光粗略扫视，大得离谱的别墅孤零零地偏安一隅，独居在此的少年散发着类同的冰冷。
　　毫无生活气息。

　　“……到了。”

　　欲踏的步伐被生生遏止，周舟僵硬突兀地撤步转向。

　　准高三课业繁重，老师又大多偏爱题海战术，成堆的试卷和教辅相互铺就，几乎看不见书桌上任何多余的东西。

　　周舟来其实没怎么有机会和人交谈，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夏家弟弟笔头唰唰动作的声响，间或掺杂有纸张翻折的窸窣。

　　他随手拿过反扣在桌角的教辅书，在少年偶尔笔头停下时瞩目一眼。
　　对方似有所感，短暂分神后抿抿嘴又迅速跟下一道题死磕。

　　一时间倒显得他有点多余。
　　周舟无所事事，目光周转，最后落在了书架的一处，内心短暂疑惑了一声。

　　“……周老师，你盯着相框走神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