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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罗千秋(上) ...

  •   空间很小,是小小的公寓单间里隔出来的一块,只够塞下一张窄床和一个掉漆的书桌。天花板打了吊柜,低低压下来。
      小孩蜷缩在书桌下面,抱着小腿,捧着一只巴掌大的蓝纹捕鸟蛛。捕鸟蛛长了一身绒绒的短毛,在他手上缓慢地爬,触感很温柔。
      孩子盯着那些如海浪般的美丽蓝纹,耳朵里灌满了声音,来自隔板之外的。他不想听,他害怕,他又想听,想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
      “钱呢?!又拿去赌了是不是?!”
      “你管我!这家里有你说话的份?滚开!”
      “日子不过了!我要跟你离婚!”
      “你休想!你想和野男人远走高飞?你做梦!”
      ……
      与这些争吵掺和在一起的,还有东西摔碎、拍打的闷响。声音穿透薄薄的隔板,钻进这个小小的空间,钻进男孩因恐惧而缩紧的心脏。
      每次,空气会在一声或两声巨响后,凝固成了冰,又冷又硬,让这孩子怕得浑身发冷。
      他低下头,更紧地抿住嘴唇,把哭泣的酸涩压回喉咙深处,颤抖地说:“怎么才能让爸爸妈妈不吵架呢?”
      蜘蛛不会说话,它用前足轻轻碰了碰男孩手臂上因紧张而起的鸡皮疙瘩,继续它的爬行。
      他更紧地抱住自己,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和灰尘味,还有蜘蛛身上的枯草垫材味。他委屈得怯生生地问:“你会陪着我的吧?”
      蜘蛛爬到了他的肩膀上,转身时蹭到了他的脸颊,毛茸茸的。

      孩子的生活就是一张简单得只有白底黑字的时刻表。
      清晨,他在争吵的余韵或冰冷寂静中醒来,从冷锅里摸出凉透的白水煮鸡蛋,就着凉水咽下,然后背上洗得发白的书包独自上学。
      傍晚,他站在校门口人流边缘,目送同学们欢快地扑向属于自己的车和人,然后独自低头走回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是少见的没人来接的孩子。
      他一直觉得很孤独,但现在不会了。他不再害怕这段孤独归途了,因为他拥有了蓝纹蜘蛛。
      他走到老旧小区的窄巷子里,小心翼翼拉开书包最里层那个软布口袋,放出独属于他的安静宠物。
      “小纹,出来吧,闷不闷?”

      蓝纹捕鸟蛛会顺着他的手指爬出,落上掌心,然后主动爬上他的手腕、小臂,有时停在肩头,有时在连帽衫的帽子里探索一圈。它很乖,几乎从不乱跑,八只步足抓握的力度恰到好处。
      男孩一边走,一边用很低的声音对蜘蛛说学校里的事。说今天数学课讲了乘法,有点难,他没太听懂。说同桌的女生给了他一块糖,看起来很甜,但他没要。说校门口的杨树开了花,像毛毛虫,一串又一串,满树都是。
      虽然得不到语言回应,但那份沉默的、毛茸茸的陪伴,已经足够驱散寂寞了。

      又一堂数学课,老师讲的应用题越发难了。孩子听着听着走了神,想起昨晚爸妈又吵到半夜。
      鬼使神差地,他把手伸进桌肚,摸到那个软布小包。隔着布,能感到小纹正在慢慢活动前足。
      一道阴影笼罩了课桌,数学老师严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在搞什么小动作?”一只大手伸过来,抓出了孩子纤细的胳膊,“手里拿的什么?交出来!”
      孩子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抖着手把装着蜘蛛的软布包拿出来。
      老师隔着布捏到里面毛茸茸、有分量的活物,脸色难看极了,劈头盖脸地斥责:“这是什么?!你居然带这种东西来学校?!没收!放学叫你的家长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一刻,孩子觉得天塌了。小纹被拿走,还要请家长……爸爸会打死他,妈妈会哭得更伤心……一整天,他都像丢了魂,躯壳填得都是恐惧和悔恨。

      然而,下午放学时,当他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整理书包,手指却突然触到熟悉的软布。他一愣,猛地拉开里层拉链——小纹好端端地待在里面,背甲上的蓝纹在昏暗书包里幽幽反光。它甚至抬起一只前足,碰了碰他惊喜到颤抖的手指。老师没有再来找他。好像那场可怕的收缴和训斥,只是噩梦。
      怎么回事?孩子紧紧抱着书包,抱着他的小纹往校外跑。小纹怎么会自己回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大胆的、闪光的念头,晃过脑海——小纹,有些不一样,它可能,有某种特别的能力——动画片里都是这样演的,总有些小朋友不不一样,能得到特别的宠物作伴。
      他激动得发抖,把脸塞进书包,用气声对里面说:“你是自己回来的,对不对?你和别的蜘蛛都不一样!你好厉害啊!”
      虽然,小纹好像并不能让家里持续的争吵和压抑消失,但没关系。一只能自己回家的宠物朋友,已经足够神奇、足够美好了。

      时间的河一刻不停地流淌。有的人在舢板上不停追逐浪尖,有人在浑浊水底艰难地保持平衡。
      孩子就是沉在水底那个,在每日凉掉的煮鸡蛋、枯燥的课程、寂静的放学路途中,周而复始。
      等他发现有些不一样的时候,事情已经很不一样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结果:家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了,那些让他恐惧的争吵渐渐变少,被另一种窒息取代
      ——冷战。已经不知多久了,爸妈谁也不理谁,屋子里只剩下锅碗碰撞的冰冷声响,和电视机里嘈杂的、与所有人无关的欢笑。
      孩子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就像考完试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听到分数。唯一的好处……他摸了摸心口,他不怎么害怕了。

      直到某一天,分数榜终于贴出来。
      爸爸妈妈一起出现在他小隔间的门口。那扇薄薄的门被推开,两张被生活磨出毛边的、同样疲惫而冷漠的脸,并排出现在门框里,挡住了门外大部分光线,也堵住了他所有的逃跑路径。
      “我们有些事要跟你说。”妈妈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了很久的稻草,一碰就会碎。
      爸爸直接很多,他站在妈妈身后半步,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声音里是惯常的不耐烦:“问你个话,以后,你想跟谁过?”
      孩子正趴在那张掉漆的书桌上,面前摊着简直故意为难人的数学作业本,小纹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背上。
      他受了惊吓,赶紧缩回两只脚丫,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盯着“数学”这两个很难写的字,瞪了半天才看懂,问题的背后写着“离婚”。

      他从未想真正想过,一个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的以后。也可能他想过,只是问题没摆到眼前之前,他总有借口暂时不去想。可现在,拖不下去了。
      他迷茫地垂着头。小隔间里安静得可怕,他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还有老旧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小纹在他脚上,一动不动,像结束一切的句号。
      他简直不明白爸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死寂,突然而缓慢地,他伸出自己的小手,握住了妈妈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指尖。
      孩子握住的,或许是偶尔在深夜里帮他掖一掖被角的熟悉味道,或许是哭泣时偶尔让他鼓起的男子汉的勇气,又或许,只是因为妈妈站得更近些。

      “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就知道跟你妈亲。” 爸爸的话像一块巨石,向他砸来。孩子怕得一抖,更用力抓住妈妈。然而,爸爸没有像从前那样跟上拳头和脚,而是转身走了。很快,一个巨大而沉闷的“砰!”的一声,传进小隔间。
      妈妈的手也在颤抖,然后慢慢回握,用力地攥住他,捏得他很疼。但很快,不等他喊出疼来,妈妈已经松手了。她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看他。她轻轻在他头顶摸了一把,转身离去。
      孩子又听见了关门声,这次轻了许多。他愣在原地,耳朵里嗡嗡地回荡着两声关门声。他胸口很闷。他觉得自己应该哭,电视剧里的小孩遇见这种事都会哭,会大喊,会跑出去让爸妈去找……
      脚上传来一阵痒,是小纹,顺着孩子的小腿爬上来,爬上膝盖,八只脚稳稳地抓住他,口器开开合合,就像在说一些安慰他的话,只是无声。
      “……小纹……”孩子眨了眨眼睛,被自己冷静的声音惊着了。他努力想从心里挖掘出点东西。他困惑地轻声问:“我应该很难过……才对……应该……”
      小纹爬下了膝盖,顺着大腿,抓住了他的裤子。
      男孩向床铺躺下去,展开身体,盯着低矮的吊柜底,小声地分享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样也挺好的。对吧。”
      ——T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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