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和尚》翟怡秀

7、七

　　这日是既望，依旧好月色。明秀三人坐在石凳上等了不一会儿，就见明觉师兄乘着月光缓缓走来。明秀已然打好腹稿，正待付诸行动，□□却按捺不住，跳将起来，冲着明觉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师兄?"
　　明秀暗道不好，忙和明玉上去拉他。只见明觉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眼力，我确实不是你们的明觉师兄。"
　　明秀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由得和明玉面面相觑。
　　"今天既然你们把我找来了，不妨听听我自个儿的故事吧。这些故事本来应该随风散去，我却一直留着，现在告诉你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明觉说道，"我曾经参加过盐帮，和四五个人一起背着装盐的竹筐在山里走。山路很窄，累了只能倚着手杖在山的脊背上靠一会儿，不能坐下，因为竹筐很沉，一旦坐下就很难再站起来。"
　　"盐帮——"明秀迟疑地开口。
　　明觉点点头:"对，就是贩私盐的。″
　　明玉只觉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不是很了解，但也曾听人说过，私盐是不为律法所容的。
　　"今年春天的时候，我们送一批货到山那边的一个小镇。路很远，我们走了整整一天，到了山谷里的一个村庄。那里有一条小河，水很清，河边种着许多柳树。我们敲响一户人家的门，打算在此地借宿一晚。开门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鬓边簪着朵红绒花，穿着月白小褂，湖蓝裙子。"
　　"我们说明来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领着我们进来了。她家里还有个瞎了的老母亲。她悄悄安排我们在柴房住下，还给我们拿来了晚饭。"
　　"我们本打算天亮就离开，但是山中下了一夜的雨，河水猛涨，无法到对岸去。我们只得继续住在那里。但她家生计艰难，没法一直供我们吃喝。我想把我们带来的盐卖掉一点，但他们不同意。不过我还是把我自己筐里的盐拿出一包，请姑娘带路，我们一起在村里转悠。"
　　"既然是私盐，会有人买么?"明秀问道。
　　"只买一点点是没关系的。"明觉继续说道，"我们并没卖出去，但我们俩说了一路的话。她告诉我她父亲是猎人，这几天到镇上卖皮草了。当她偏过头和我说话时，她修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燕雏的翅膀。我发觉自己爱上了她。"
　　"那天我们沿河散步时，我向她表明了心迹。而她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我。那一刻我觉得就连河里的水都在欢呼。"
　　明玉还在想象河水欢呼的情景，明觉又开口了:"其实那时河水已经退了，他们都在准备出发。我舍不得走，他们就决定把我一个人撂在这。从上回我要卖盐开始，我和他们就已经有了嫌隙。"
　　"他们走后，我和她索性就在柴房里见面。她摘下一只耳环送给我，说这是她母亲当年的陪嫁。我们正谈着，柴房的门突然开了，她的父亲——就是她口中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经常殴打她母亲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看到我，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接着他拔出了腰刀。"
　　"关键时刻，是她冲上去抱住了她父亲，我才得以逃出去。我一路狂奔，投进大山的怀抱。我把盐筐忘在了她家，她父亲可能很快就会猜到我的身份。我只能一路顺着盐帮的竹杖留下的痕迹，希望能找到他们。但当我转过一道山梁，却被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拦住了。他们告诉我前面的路塌了，有几个人掉下去摔死了。他们还说，那几个人都背着盐筐，是盐枭。"
　　明觉抬头望着月亮，他的眼中一片波光粼粼。他轻声道:"我想，既然我还活着，那就好好活下去。于是，我来到了县城，打算找点事做。直到我偶然遇见了你们的师父，他见我穷愁潦倒，问我愿不愿意入寺做他的弟子。"
　　"我一直不知道真正的明觉到底在哪，你们师父对此讳莫如深，他只说我和明觉长得非常像。但我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知道我身份的人都死了，我爱的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了。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也已经死了，我变成了鬼魂，寄居在一个叫明觉的躯壳里。"
　　"你是说，师父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明觉?"□□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师父一直把我当成明觉的幻影。说真的，我也很想知道明觉到底是何许人，能让你们师父如此……欣赏。"明觉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明秀脸上掠过的阴影。
　　"你们师父待我真的很好，但我习惯了拔山涉水，喜欢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可是我把她送我的耳环弄丢了——应该是做早课时掉在了大殿里——但我去找了几次，没有找到。"
　　明玉从袖中掏出那条鲤鱼，递过去，含笑问道:"是这个么?"
　　明觉欣喜地接过来，也不问明玉是从哪里找到的，只管轻轻地托在手上，对着月光仔细地瞧着。
　　"你并不想一直待在这里，不是吗？"明秀突然开口，"如果师父一直把你当作幻影的话，他，我相信他还是会把衣钵传给你。到时候，你就成了寺里的住持，不可能再到别的地方去。"
　　明觉只是珍重地捧着耳环，压根没听到明秀的话:"她跟我说过，她想和我一起走得远远的。"明觉将耳环举起来，对着月亮，"但她还说过，若她不能和我在一起，希望我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幸福。"
　　这时澄澈的月光从耳环穿过，将耳环接口处的缝隙填得满满的。明秀被明觉脸上的表情镇住，一时无言以对。
　　这时月光照在明玉的禅床上。他从漫长的回忆中惊醒，只觉脸上湿凉一片。他记得在那个月夜之后，又过了一月有余，师父告诉他们，明觉师兄离开了。从那时起，明玉仰望头顶四角的天空，总觉得星星比过去少了。他知道，有一颗不属于这里的星星，带着它的灵魂去远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