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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仇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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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惯例,季随今夜又将光顾此地,因他的到来此地“蓬荜生辉”,庖厨进进出出,院里忙忙碌碌。
沈施捻着圆竹框,穿针引线,身旁坐着的不是朱颜,而是季随的眼线,手中拿着小剪刀,若是哪处的线要剪断,一旁的宫女便会将手中的剪刀凑近,剪去多余的线段。
瞧着她将手中的剪子握得死紧,生怕她趁机不备将其抢走的模样,沈施心中总要叹上一口气。
“放松些。”
那宫女用袖子擦擦额角冒出的细珠,手里攥着的剪子一刻也没有放松,“能在娘娘身边是奴婢的荣幸,奴婢怎会紧张。”
沈施换好线的颜色,利落地在线尾打上小结,从丝绸背面刺穿,引到正面,听她这话笑出了声,也不知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宫女显然因为沈施的笑声怔住,眨巴几下眼睛,却又不敢过多追问。
盯着沈施刺绣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周遭都是利器,又是针又是剪子的,若是沈施不甚见红,掉脑袋的可就是她们。
这群宫女经过筛选,皆是有武技傍身,平日里除了服侍沈施还要练武,不时还有考核。
只是她们不知晓的是,沈施从未想过要夺取她们手中的剪子,抑或是用手中的针刺向自己,她很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关乎的不单是她一人而是身边人的性命。
这事早就得到过多重验证了,对此沈施只剩下无力。
三年前,被送入宫中,沈施失神了几天,把朱颜吓坏了。
“公主,你看看朱颜啊。”
朱颜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箍紧沈施纤瘦的腰肢,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却始终未得到过回应。
沈施已经坐在铜镜前多时,不吃不喝,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
都说面有心生,所以她心里究竟想着的是什么呢?
她也不明白,五官貌似无甚变化,好似眉梢染上了愁容,怎么也捋不平,为什么呢?
她心中从未有过的宁静,又或许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愤怒,闷得慌喘不过气,也许在脖颈处开个口子就能喘上气。
下颌缓缓抬高,雪白的指尖滑过同一色调的颈部,一顿,这处好像还不错。
朱颜连忙抓着沈施的手腕,随后将两只手握在手心,“公主,公主,求求你,看看朱颜,一切都会没事的,咱们一定能出去。”
“明月,朱逢荥,冯客卿……她们都会想办法的。”
朱颜几乎将所有能想到人的名字全都报了一遍,“所以公主一定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她祈求着,双手圈着沈施。
昏暗的房间因门忽地打开而明亮,可到来的并非拯救者而是酿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
朱颜哭着被人带出去,空荡的房间只余两人,随着大门紧闭,又陷入了昏暗中。
铜镜中,沈施眼睛上移,看着身后之人一步步靠近,蹲在身边,握住她的双手,将莲花金簪放在她的手心。
“凝意,我为你簪上可好?”
季随眼眶中布满血丝,自顾自地在沈施凌乱的发髻上找到三日前发簪的位置,然而还处于半空的手被拍落。
被铜镜禁锢住的视线,因为厌恶从镜中移出落在季随脸上,他白净的脸上难得分散着细小的胡茬,眼下被乌青墨染,眼底又暗了几分。
眼眸下垂,季随骨节分明的手包裹着沈施纤细的手,摩挲几下后,在阴影中整理好笑容,抬头又道:“娘子,往后我们好好过可好,昔日之事……”
被包裹的手强硬地抽出,俯视蹲在一旁愣住的季随,启唇恶狠狠道:“恶心。”
“你与我何干?”
季随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称谓,他想说些什么,急忙抬头去追寻沈施的目光。
“太恶心了,季随。”
听着朱唇缓缓吐出的字,季随不知所措,可这还没结束。
沈施双手捧住季随的两颊逼迫他与之对视,她俯身贴近,擦过他的脸到耳边。
“如何好好过,往后我们只可能是对立面,即使你把我困在这里,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实。”
“季谖、沈逸、沈嘉、苍南国和安远国永远横亘在我们之间。”
朱颜打开了冯忆安的盒子,又收罗了许多消息,这些时日在她耳边嘟囔着,还夹杂着道歉,因为没有阻止季随的接近,沈施听着却无力回应,她就像是镜中人,被困在一隅之地无法脱身。
“我们,是仇雠啊!”
沈施大声笑着放开季随,用力将他推开,金簪落到地面,滚落到一旁。
季随双手撑着地面,看着身侧的金簪,原来有些东西是无法修复的,那就,一起沉沦,纠缠到死罢。
萦绕在房梁的笑声不只一道,跌坐在地之人起身,遮住所有的光,抱住沈施,贴着她的耳边道:“好,那就作仇雠。”
恨比爱长。
一吻落在耳际,蔓延至唇角。
混合的血液在两人间唇中游荡,他们完成了另一种融合。
朱颜再被允许进入时,看见沈施坐在一束光下,每一丝光线都成了自然的装潢,将她衬托好似无暇的神女。
然而,她并不是,无力下垂的双手,肆意流淌的眼泪,沾着血色的唇角,她是被拉入人间,为凡尘所伤的替罪仙花,半生鲜艳,半生昏暗。
泪像是断了的线,从朱颜眼眶里流出,她飞奔过去用力抱住沈施,“公主,你不能丢下朱颜。”
这一次,她得到了回应,“他还没死,我自然也不能死。”就这样谁也不放过谁一直过下去罢。
一月后,傍晚清风徐徐,一切迎来了转机。
高挂在红墙之上的明月,带来了明月。
一身黑出现在宫墙上,盖住了悬空在天际的那轮白玉盘,因为她才是真正的明月,不忍一抹鲜活的生命陨落在此,她照亮深宫中昏暗的一角,散发着柔和皎洁的光。
明月无声落地,顺着墙摸进沈施的寝殿。
“公主,明月来了。”朱颜满怀激动地将睡梦中的沈施叫醒,她仅仅是瞥见窗边转瞬即逝的身影便认出来了,随后从衣柜中翻出便于行动的衣裳。
明月悄声进屋,行礼,这是她从不会忘记的流程,“公主,情形紧张,不便多言。”
沈施浅笑点头,将衣裳穿上,随手拿起桌上的簪子,跟在明月身后,“明月你又救了我一次。”
“明月自当如此。”在前行中,明月转头回应,醉花楼倒台后,她自然要去寻求生路,却屡屡碰壁。
她长得尚可,这是她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而她自己并不在意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可因为这张脸,即使找到一份打杂的工作,最后也会被赶出,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不乏里头有心怀不轨之人,明月向来不懂什么忍耐,几招下去,人倒桌裂,而她被扫地出门,最后又回了人去楼空的醉花楼,同冯忆安作伴。
或许沈施不来,她又去寻了另一去处,虽不一定立刻发生相同的事,但大抵是这样的经过,赔偿完店家后,她身上也应当是身无分文了。
这些年跟在沈施身边,她心怀感激,她自知木讷的性情是不受主家欢喜的,在醉花楼中也因此栽了不少跟头。
而公主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待她很是真诚,朱颜会在无事时打趣她,她并不会气恼,反而觉得有趣,沈施待她亲和,她出任务前从不会被要求必须完成,而是被叮嘱照顾好自己,起初她也只是应付性的点头回应。
醉花楼中的种种纵使过去多年仍旧会刻在她的骨子里,所以每一次任务她总会不计一切去完成,难免会受伤,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行,在她看来这是极其寻常的事。
后来,沈施知道了,将她叫到听雨轩中,她以为要受罚或是被驱逐。
“你知晓你做错了何事吗?”
“明月不知。”若是寻常人或许会宽泛猜测的回应,但明月心中所想不会有任何曲折修饰便会说出。
沈施叹了一口气,“若你不知,那我只好让你长长记性了。”
明月低着头心里盘算着能撑住多久,随后便被拉到一旁,衣袖被拢起,接着手臂裸露出的伤口被糊上药膏,刺痛得额头冒出冷汗。
沈施不啃声地将能见到的伤口都涂上了,还想着将她腿上的伤也涂上,被明月阻止了。
“公主,不可。”药性太烈,明月颤抖着抓住沈施往下的手。
“你可知错。”
明月连忙点头。
“那往后便不可如此行事,你比那些不定真假的消息重要得多了。”沈施想要一把锋利的刀,却不想要这把刀太刚而易折。
回到屋里,明月瞧见木桌上摆着几瓶药与一张纸。
“女子心中多少有几分爱美之心,蓝瓶中装着玉容膏,能祛疤,可别不用。”
余下的瓶瓶罐罐是疗伤的,药性温和。
明月鲜少从主家身上感受到温暖,她又想或许是沈施从未将自己定义为主家。
这些年的种种皆如清润溪流滋养着明月的心田,在她心中沈施也是她的明月,所以当听到沈施被囚禁在宫中时,她无需细想便下定决心要尽快救出沈施。
这个月里她基本清楚宫中禁军巡查路线,找到了几处掐好时间可顺利通行的地点组成逃离路线,又独自走了几次,才选在今日来寻沈施。
明月在昏暗中打了几个手势,告诉沈施接下来能走的地方,随后抱起朱颜跳上围墙。
沈施蒙上脸,紧跟着明月,在宫闱间穿梭,心中从未有过的澎湃,只有最后几道墙,她便自由了。
寂静中,沈施听着传来的脚步声不对,想要叫住明月,却没有得到回应。
她翻身过墙,明月、朱颜、移花和接木全都被堵着嘴,手被捆住。
怪不得之前朱颜打听不到移花接木的消息,原来是被季随抓起来,怕是就为了今日罢。
明月被她派去金丽寻季随的消息,因而逃过一劫,未曾想季随比她还先回来。
沈施将手里攥着的簪子抵住脖颈,“放他们走,我会留下。”
对面的四人挣扎着,发出声音,像是在叫沈施。
可惜沈施装作没听见,她心中也没底,故作镇定地盯着季随。
只见他摆摆手让人将四人带远些,慢慢走向沈施身边。
“快走。”沈施对着他们大喊,手中的簪子紧接着被夺去。
她如同失去操控的皮影人,不断滑落,却始终在季随的禁锢里。
鸾凤宫外的侍卫徒增,几乎没有间隙地看守着此处,宫中的尖锐物品皆被搬走,连金簪银簪也被换成抹平棱角的玉簪木簪。
沈施被季随喂了一口水便昏沉沉睡到第二日,见到了朱颜。
“你怎还在这?”
朱颜在最后将明月推出墙外,不顾阻拦又跑了回来,听见一句句撕心裂肺的“快走”时,她的步子反而越加沉重,不管怎样她都要留下来陪在沈施身边。
“我想陪在公主身边。”
沈施拉着朱颜的手摇头,她可以一辈子困在这,但不能让她们陪她一起困在这。
她拽着朱颜就要往外走。
朱颜在后面一步一顿,“公主,我不要,我就想陪在公主身边,怎样都行。”
沈施强硬地拒绝,并继续拖着她往外走。
她还在想着季随为何同意让朱颜留在她身边,下一刻便有了答案。
推开门,季随便站在院子里,应当是听见了屋内的对话。
“册封已经一月有余,这称谓还未改过来吗?”
原来留着朱颜是为了好给她施压啊,明月等人身傍武技不便操控,而朱颜只是她身边的一个侍女,可以仍人拿捏。
沈施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命,但是别人的命也拴在她身上啊。
他在借旁人之口逼迫她承认皇后的身份。
沈施按着朱颜的肩,让她跪下。
朱颜疑惑地看向沈施,多少是在宫中待过几年的,得到一个眼神后立刻心领神会,“陛下,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请陛下赎罪。”
说着,她转头对着沈施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沈施无声表情地应下,望向季随,良久后欠身道:“臣妾恭迎陛下。”
“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