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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沉默的账单 ...

  •   第13章:沉默的账单

      临州的冬天似乎黏在了日历上,迟迟不肯翻页。雨停了,风却更硬,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空气干冷,阳光惨白地挂在灰蒙蒙的天上,没什么温度。

      阁楼里因为久不下雨,反而显得更干燥阴冷。那道蓝色的碎花布帘,自从那场高烧之后,似乎被永久性地拉上了。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尽量错开在阁楼的时间,必要交流精简到近乎电报用语,眼神接触能免则免。狭小的空间被沉默填满,那沉默不再是以前那种平和的、共享的安静,而是一种紧绷的、带着无形压力的固体,横亘在两人之间。

      林序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到了课业和接活上。纪录片音效的尾款结了,他和李默平分,不多,但足够他撑一阵子。李默又联系到一个本地的广播剧小工作室,需要人做后期音效设计和拟音,问林序有没有兴趣一起接。林序答应了。他们开始频繁地泡在学院的录音棚和拟音室,摆弄各种稀奇古怪的道具制造声音——揉搓塑料袋模拟火焰,晃动装满豆子的盒子模仿雨声,踩在玉米淀粉上走出雪地的咯吱声。

      工作让人暂时忘却烦恼。只有在深夜独自走回出租屋,爬上那冰冷的六楼时,疲惫和那种挥之不去的孤寂才会重新漫上来。他会习惯性地看向书桌,有时会有个洗好的苹果或一盒牛奶,有时什么都没有。陆追的作息越发不规律,有时彻夜不归,林序第二天早上会发现沙发床根本没有展开过的痕迹。

      周姐偶尔会打电话给林序——她不知从哪里要到了林序的号码。

      “林序啊,陆追最近怎么回事?健身房这边也老是请假,状态也不对,魂不守舍的。问他也不说。”周姐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关切,“你们俩……没事吧?”

      “……没事。”林序总是这样回答,“他可能……训练累。”

      “累也不是这么个累法。”周姐叹气,“我听说他好像在到处找更挣钱的活,连晚上帮物流公司搬货那种都去问过。那活多伤身体啊!你劝劝他,钱慢慢挣,别把身子搞垮了。”

      林序握着电话,指尖发凉。劝?他用什么立场劝?陆追那句“我的事我自己搞定”像一道禁令,横在那里。他连问一句“你最近在做什么”都显得逾越。

      他只能在陆追偶尔早归、累得直接瘫在沙发上睡着时,录下他比以往沉重许多的呼吸声。或者在陆追洗澡时,看到他随手扔在椅子上的外套袖口,有蹭上的、洗不掉的暗色污渍,像是机油,又像是铁锈。还有一次,林序凌晨醒来,听见陆追在帘子那边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很短,很快消失,然后是窸窸窣窣贴膏药的声音。

      林序躺在黑暗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闷地疼。他知道陆追在拼命,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靠近。那道帘子,和陆追自己筑起的高墙,把他隔绝在外。

      转机出现在一月中旬,一个周末的下午。

      林序和李默在拟音室为一个战争场景调制爆炸声效,弄得灰头土脸。李默接到一个电话,走到外面去接。几分钟后他回来,脸色有点奇怪,欲言又止地看着林序。

      “怎么了?”林序停下手里揉搓锡纸的动作。

      “那个……”李默推了推眼镜,犹豫着说,“我刚接的电话,是市一院那边打来的。”

      林序心里一沉。

      “他们打到我手机上了,因为之前纪录片工作室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李默解释道,“医院说,有个叫陆追的病人家属,预留的紧急联系人是‘林序’,但留的电话好像不对,一直打不通。他们联系不上陆追本人,就顺着项目留的信息找到了我这里。”

      “病人?陆追?”林序猛地站起来,带倒了旁边的椅子,“他怎么了?”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不是陆追,是他妈妈。”李默赶紧说,“说是病情有反复,情况不太好,需要家属尽快过去,有些治疗和用药方案要签字确认。医院联系不上陆追,很着急。”

      林序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是黑的,没电了。他昨晚熬夜做后期,早上匆匆出门,充电器忘在了阁楼。

      “医院说陆追留的号码是空号,可能换号了没及时更新。”李默把写着医院科室和床号的纸条递给他,“你要不要赶紧联系他?或者直接过去看看?”

      林序接过纸条,手指有些抖。他当然知道陆追为什么换号——为了躲开像他父亲那样可能上门讨债的麻烦,或者是为了接那些“来钱快”的活时,用不记名的临时号码。但他没想到,这会耽误医院的事。

      “谢谢。”他对李默说,声音干涩,“我……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学院大楼。冷风灌进喉咙,刺得生疼。他一边跑,一边尝试用公用电话打陆追那个他知道的旧号码,果然是空号。他想起周姐,连忙拨了过去。

      周姐很快接了,听林序急促地说明情况,也急了:“我也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他最近神出鬼没的……这样,你先别急,我知道他可能在哪儿兼职,我帮你找找看!咱们分头找,保持联系!”

      林序挂掉电话,直接拦了辆出租车,报上市一院的地址。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恐慌——对陆追母亲病情的恐慌,但更多的是对陆追此刻状态的恐惧。联系不上,他会在哪里?在做什么?听到母亲病危的消息,他会怎么样?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气味,人来人往,嘈杂而压抑。林序按照纸条找到住院部,爬上楼梯,在心脏内科的重症监护室外,透过玻璃,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管子和仪器的陆追母亲。她看起来比之前视频里看到的还要瘦小苍白,毫无生气。

      护士站的人确认了林序的身份(他报了陆追的名字和自己的关系,说是室友),语气严肃地跟他说明了情况:并发症急性发作,情况危重,需要上一种新的进口药和一项治疗,费用高昂,且需要家属签字同意并预付一部分费用。

      “病人儿子我们都联系不上,预留的电话是错的。你是他室友,能联系上他吗?这事不能拖。”护士看着林序。

      林序看着玻璃窗内昏迷不醒的老人,又看了看手里依旧毫无反应的手机(他借了护士站的充电器,刚开机,没有陆追的未接来电或信息),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我……我会找到他。”他只能这样说。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周姐。

      “林序!找到了!在城西那个老货运站!我马上过去,你也来!快!”

      林序冲出医院,再次拦车,报上货运站的地址。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大概觉得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神情太过吓人。

      货运站在一片待拆迁的旧城区边缘,尘土飞扬,巨大的货车进进出出,噪音震耳欲聋。林序下了车,在一片混乱中寻找,很快看到了周姐那辆醒目的红色电动车。

      周姐也看到了他,跑过来,脸上带着怒气和担忧:“在那边!跟一群搬运工在一起!我简直不敢相信!”

      林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几辆堆积着沉重建材的大货车旁边,一群穿着脏污工装、戴着劳保手套的男人正在装卸货物。其中有一个格外高挑却单薄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正和另一个人合力扛起一根粗大的、生锈的金属管。他的背影因为用力而紧绷,步伐有些蹒跚,每走一步,似乎那重量都要把他压垮。

      是陆追。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棉服,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额角,侧脸上沾着灰土和一道细细的、已经干涸的血痕。

      林序的心脏像是被那根金属管狠狠砸中,钝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见过陆追在跑道上冲刺的汗水,见过他在健身房咬牙坚持的疲惫,但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如此被生活碾压到尘埃里的模样。

      “陆追!”周姐先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陆追身体一震,和工友一起放下金属管,转过身。看到林序和周姐,他明显愣住了,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然后是强装的镇定,甚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周姐?林序?你们怎么……”

      他的话没说完,林序已经冲到了他面前。近距离看,陆追的状况更糟。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尘土味和……穷途末路般的疲惫。

      “你妈在医院。”林序直接开口,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抖,“病情恶化,在ICU。医院联系不上你。”

      陆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死灰一片。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个消息彻底击懵了,呆呆地看着林序,几秒钟后,眼神才猛地聚焦,里面爆发出巨大的恐惧。

      “什么……什么时候?现在怎么样?”他声音嘶哑,伸手抓住林序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现在需要你马上过去,签字,还有……”林序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钱。需要预付。”

      “钱……”陆追喃喃重复着,抓住林序的手无意识地松了松,眼神涣散了一瞬,然后被一种更深的绝望覆盖。他猛地转身,对着刚才一起干活的工头模样的人喊:“王哥!我……我家里有急事,现在就得走!今天的工钱……”

      那工头皱着眉头走过来,打量了一下林序和周姐,又看看失魂落魄的陆追,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急事就去处理!工钱按半天算,八十,晚上自己来拿!”说完就转身走了,继续吆喝着别人干活。

      八十块。扛了半天的重物,在尘土和危险中,换来八十块。

      陆追像是没听见工钱的具体数目,或者说,那数目和他此刻需要的天文数字相比,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只是胡乱地点头,然后对林序和周姐说:“走……去医院。”

      周姐红着眼眶,把自己的电动车推过来:“骑我的,快!”

      陆追没客气,接过车,对林序说:“上来。”

      林序坐上了后座。陆追蹬动车子,冲出了货运站。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林序坐在后面,看着陆追用力蹬车而绷紧的后背,看着他颈后滚落的、混着尘土的汗珠,看着他身上那件破旧棉服被风吹得鼓起来,更显得空空荡荡。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高中那个雨夜,陆追也是这样,浑身湿透,眼神空洞地站在雨里。那时候,他还能递过去一杯温水,一件毛衣,一段录音。

      而现在,面对陆追母亲危在旦夕的病情和巨额的费用,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口袋里的那点钱,连那个进口药的一支都买不起。那些他小心翼翼收集、珍藏的关于陆追的声音,在此刻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一路无言,只有风声呼啸。赶到医院,陆追扔下车就冲了进去。林序和周姐跟在后面。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混乱、焦灼、和陆追脸上越来越深的灰败。他见到了主治医生,听了冰冷而残酷的病情说明和治疗方案,看到了那张让他瞳孔骤缩的费用预估单。他颤抖着手在几张同意书上签了字,字迹歪斜。

      钱的问题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下来。陆追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口袋,拿出了皱巴巴的几百块现金,又用手机查看了所有银行卡和电子账户的余额,加起来也不过几千块,离预付金额差得远。

      他走到走廊角落,开始不停地打电话。林序和周姐远远地看着。他们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看到陆追的表情从焦急,到哀求,到绝望,到最后,只剩下麻木。他挂掉最后一个电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把脸埋进了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周姐抹着眼泪,走过去,蹲在他旁边,轻轻拍着他的背。林序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看着陆追蜷缩在角落的无助身影,那个总是在奔跑、总是挺直脊背的陆追,此刻被现实彻底击垮了。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林序转身,走到楼梯间,拿出手机,找到了李默的号码。

      “李默,”他的声音异常冷静,“之前广播剧的预付款,还有纪录片结清的尾款,我那份,一共是多少?”

      李默在电话那头报了个数字。

      “好。”林序说,“你能不能……先借我一些?我急用。还有……你知道有什么渠道,能快速接到报酬高一点的音效私活吗?什么类型都行,越快结款越好。”

      李默听出他语气不对,没有多问,只是说:“我手头有些,先转给你。接活的事……我帮你问问看,但急活,价格可能会被压。”

      “没关系。”林序说,“谢谢。”

      挂了电话,他走回走廊。周姐还在低声安慰陆追。林序走过去,在陆追面前蹲下,从自己钱包里掏出所有的现金,又把刚刚李默转过来的钱,加上自己这段时间攒下的大部分,凑了一个整数,用一个干净的纸巾包着,塞进陆追一直紧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里。

      “先拿着,”林序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应付一下预付。不够的……再想办法。”

      陆追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通红。他盯着手里那包钱,又猛地看向林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堪,还有一种被刺痛般的抗拒。

      “我不能……”他想把钱推回来,声音哽住。

      “陆追。”林序打断他,目光直直地看进他眼里,那目光里有种陆追从未见过的坚持,甚至带着一丝怒意,“这不是给你的。是给阿姨治病的。”

      陆追的手僵住了。

      “我的事,我能……”他下意识地又想重复那句话。

      “你搞不定。”林序再次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像一把锤子,砸碎了陆追最后的自欺欺人,“至少现在,一个人搞不定。”

      他看着陆追瞬间苍白如纸的脸,和眼睛里碎裂的光,心里并没有感到任何痛快,只有更深的、窒息的疼痛。但他必须说,必须打破陆追那可笑又可怜的自尊心铸成的围墙。

      “接受帮助,不丢人。”林序一字一句地说,像是在说服陆追,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丢人的是,为了那点没用的面子,耽误了阿姨的治疗。”

      陆追怔怔地看着他,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里那包钱,此刻烫得他掌心发疼。

      周姐在旁边捂着嘴,眼泪又掉了下来。

      林序站起身,不再看他,转向周姐:“周姐,你陪着他,我先回去一趟,看看还能不能凑点。”他又对陆追说,“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别再去找那些活了,先照顾好阿姨。”

      他说完,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虚浮,但背脊挺得笔直。

      走廊里,只剩下陆追呆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攥着那包带着林序体温的钱,和周姐低低的啜泣声。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医院的灯光惨白,照着这人间疾苦的一角。沉重的账单已经无声地摊开,而这一次,它砸中的,不再只是陆追一个人。

      那堵名为“自尊”和“独自承担”的高墙,终于被现实的巨锤,和林序那句平静而残酷的“你搞不定”,砸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冰冷的寒风灌进来,带来的不仅是刺骨的冷,还有一丝……被迫连接在一起的、沉重而真实的依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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