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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亘古破晓(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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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璧低眉垂首,心虚不已。
昭阳公主与驸马尚不足为惧,他们毕竟鲜少与真正的“萧荣”打交道;可那殷书绝就难应付了,容意公主曾以萧荣的身份亲自押送他回京,此人眼光毒辣、心思诡谲,不知能否瞒过他。
她稳住心神,声线低沉恭谨:“公主府中之事乃天家私务,微臣不过一介武官,身份卑微,实不敢妄议。”
江驭辰挑眉,唇角噙着一丝玩味:“欸?威风凛凛的萧大人,今日怎的这般畏首畏尾?可不似你往日风格。你在西遥城那番英勇壮举的议论传回京时,本宫可是暗自叫好,深以为然。”
她目光灼灼,试图将“萧荣”拉入自己的阵营。
沉璧心头狂跳,脑海中飞速盘算若是容意公主在此会如何应对。然而她终究不是江宛,缺乏那份与生俱来的底气与锋芒,更承担不起肆意妄言可能引发的后果。
她深吸一口气,跪伏于地,言辞恳切:“公主殿下言重了。微臣在西遥城狂妄无状,已自食其果,身受廷杖之刑,至今思之,汗颜无比。京城提督一职,掌京畿治安,系万民观瞻,陛下信任。微臣既在其位,言行举止皆需为百官、万民之表率,焉能再因一己之私见,妄论纲常,徒惹非议,再损朝廷威仪?前车之鉴,刻骨铭心,恳请公主殿□□谅微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处境,允微臣恪尽职守,谨言慎行。”
江驭辰坐直身子,眉头蹙紧。
她本意是拉这“萧荣”为自己助势,好在驸马面前扳回一城,岂料对方竟如此滑不溜手,将一番推脱之言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她语气冷了几分:“这可真不像你……莫不是…还在因之前那件事,记恨本宫?”
沉璧心头再凛,知道她意指构陷江宛之事,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微臣万万不敢!公主明鉴,那件事大理寺已有公断,微臣岂敢心存芥蒂?微臣只是……只是深知位高权重,更需时时自省,处处谨慎,方能不负皇恩,不负黎民所托。今日之事,实非微臣所能置喙,请公主恕罪!”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
江驭辰环视四周:驸马廖成远一脸晦暗地跪着,姿态卑微却掩不住那点怨愤;殷书绝闲适地倚在一旁,唇角带笑,眼神却像看戏般扫过众人,仿佛一切与他无关;而眼前的“萧荣”更是低眉顺眼,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恭顺模样。
明明无人再发一语,江驭辰却仿佛听见无数窃窃私语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她几乎能想象出坊间即将流传的难听谣言——“昭阳公主禁足方解便急不可耐私会敌国使臣”、“驸马捉奸反受辱,公主颜面尽失”、“皇家体统何在?竟在使馆行苟且之事”……
她猛地惊觉自己与殷书绝仍是衣衫不整之态,顿感一阵难堪的燥热,下意识地拉紧襟口,迅速整理凌乱的服饰。
廖成远、沉璧和晴芜纷纷伏地而跪,一言不发。
身为臣子,怕公主发威,更怕公主因犯了错而手足无措,若是倒霉的话,自己恐怕就沦为替罪羊了。
屋内,只有殷书绝无所畏惧。
稍顷,他也已从容披好外袍,缓步上前,声音清晰而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今日之事,原是误会一场。昭阳公主殿下解禁之初,忆及前嫌,特来寻殷某问责,斥责殷某此前谗言蛊惑,险些令公主殿下酿成大祸。驸马爷与萧提督关切公主安危,闻讯赶来劝解。除此之外,别无他事。还请驸马、萧提督监督,若是有散播谣言者,即刻捉拿,按律处置。”
他三言两语,便轻飘飘地欲将这场荒唐闹剧定性。
江驭辰抿唇不语,默认了这个说法。
廖成远与沉璧对视一眼,亦只得顺势低头,齐声道:“遵命。”
*
想一鼓作气踏尽余程的江宛,终究被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雪拦住了去路。
一股反常的、绝非春日应有的寒流悍然席卷了山峦,鹅毛般的雪片密集砸下,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
没有岩洞,没有屏障,三人只能在这狂风暴雪中艰难挪移。
风势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骇人,尚未行至山腰,三人便已寸步难行。每一步都深陷及膝的积雪,耗尽全力。
江宛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风如同无形的巨墙,堵得她窒息,只得转过身逆风倒行。
面对这极端情形,江宛不得不妥协:“风太大了!不如暂避片刻,等风势稍缓再走?”
野草眯着独眼环顾四周空旷的雪原,还有远方若隐若现的黑色山脊。
他摇头否决:“这风怕是不会停了。我们恐怕已近绝顶,四周无遮无拦,寒气交锋碰撞,才生出这般狂悖的风。停下,恐怕会冻僵在此,白白耽误在路上。”
这个判断对江宛来说是好消息,反倒点燃了希望:“既然如此,那就继续走!”
野草略加思索:“我们并列走,相互倚仗,能省些气力。”
宫泽尘立刻主动站到最前,他身形最为高大,可为后方两人破开风势,江宛紧贴在他身后;最为健硕的野草则殿后,既能助推,亦可在江宛脱力时及时稳住她。
三人就以这般紧密的阵型,在怒吼的风雪中一寸寸向前楔进。
即便如此,他们仍屡屡被风逼停。
不知何时,天色骤然变得更加晦暗,仿佛天穹裂开巨口,雪粒瞬间化为无数冰刃,劈头盖脸地激射而来。
宫泽尘想也未想,猛然转身,用自己宽大的披风一把将江宛和野草罩揽入怀,用后背硬生生抗住那可怕的冲击。
风,无情地碾压着他的臂膀,但他为了护住怀中人,依然死死撑着。
江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抬起早已冻得麻木的双臂,与他一同奋力撑起那披风,共同承受着千钧重压。
“坚持住……我们一定能登顶……”宫泽尘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断断续续的字眼。
看着他剧烈颤抖的双臂,也不知是寒风刺骨还是心痛如绞,江宛的泪水瞬间涌出,在眼眶边沿迅速凝结成冰。
“一定可以!”她以同样坚定的气音回应。
在此绝境,言语已是奢侈,他们只能透过彼此交织的目光,传递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撑。
待这阵最猛烈的冰粒袭击过去,三人再度挣扎上路。
不知跋涉了多久,他们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仅凭意志驱动着迈步,每一次陷入深雪都锥心刺骨,严寒正一点点蚕食他们仅存的意识。
突然,浓雾裹挟着又一阵更为猛烈的冰碴狂潮般扑来。
这一次,袭击毫无征兆,力量大到骇人,三人组成的脆弱阵型瞬间被冲垮,齐齐被掀翻在地。
江宛在雪中拼命挣扎着撑起上身,冰冷的雪沫呛得她一阵剧咳。
她仓皇四顾,身边只有被风瞬间填平的凹陷,宫泽尘和野草竟已不见了踪影!
“宫泽尘!野草!你们在哪——”撕心裂肺的呼喊被风雪的咆哮瞬间吞没,留不下一丝回音。
身体沉重如铁,却又虚浮如羽,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卷走,她艰难地睁大眼,视野里唯余一片灰白。
紧接着,更大的雪幕如同巨浪般从坡上轰然压下,瞬间遮蔽了全部光线。她还想挣扎起身,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彻底淹没。
意识急速抽离的模糊刹那,后知后觉的明悟刺入她的脑海:这不是简单的暴雪……这是又一次雪崩。
*
再次醒过来时,江宛并非被刺骨的严寒冻醒,而是被一种灼烫感唤醒。
阳光毫无遮拦地烤着她的脸颊,眼皮尚未抬起,便已感到一片赤金色的光晕穿透而来,灼得眼球微微发痛。
她头痛欲裂,但周身却被温暖空气包裹着,呼吸竟是前所未有的顺畅,彻底摆脱了昏迷前那种窒息感。
她眯着双眼,小心翼翼地撑坐起来。
周遭的积雪在强烈的日照下已变得晶莹剔透,折射着璀璨夺目的金光。
天地之间,一片澄澈光明。
江宛定了定神,适才发觉,她仍是孤身一人。
急切的目光慌忙扫过四周,随即在不远处定格。宫泽尘和野草静静躺在雪地上,下半身尚且埋在未融的积雪中,她连忙奔过去。
指尖颤抖着探向宫泽尘的鼻息,感受到那规律而温热的气息时,她欣喜若狂,于是轻拍着宫泽尘的脸颊,急切呼唤道:“泽尘,泽尘,醒醒!”
宫泽尘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明亮的眸子浮现出深深的迷茫与难以置信。
“宛儿……”他的声音干涩微弱,“我这是死了吗?”
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确认真实:“失去意识前…我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可我听不到半点回应……”
江宛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我也以为我们这次定然要葬身于此了。没想到,上苍待我们不薄,终究还是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闻言,宫泽尘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巨大的狂喜和激动终于冲破了恍惚,他猛地坐起身,不顾周身酸痛,一把将江宛紧紧搂入怀中。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他的声音哽咽,重复着这句话,沉醉在这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幸运之中。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轻咳。
野草不知何时也已醒转,正试图活动有些僵硬的肩膀。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彼此,转向他。
“你感觉如何?”江宛关切地问道,留意着他的状态。
野草揉了揉明显酸痛的手肘,言简意赅地回道:“无妨。”
他的目光却越过了两人,下意识地投向远方。
忽然,他不顾身体不适,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朝西北方向疾走了几步,随即停下,猛地回头,指向山巅之外,声音高昂:“公主!快看那边!”
江宛和宫泽尘循着他所指的方向,快步奔至山崖之巅,齐齐向下望去。
历时整整二十日的生死攀登,在此刻,他们终于真正屹立于目极峰之巅!
眼前景象浩瀚得令人窒息。
视野所及,再无任何山峦能够与他们比肩。磅礴的云海在他们身下翻涌奔腾,覆盖了世间万物,阳光将其渲染成一片金辉熠熠的汪洋。
而在云海未能触及的远方大地,则是一片无比广袤的暗赤色荒原,沟壑纵横,地貌狰狞,看不到一丝绿意,也辨不清任何活物的踪迹,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芜,沉默地铺陈至天地交界之处。
“天哪……”江宛掩面痛哭,说不出任何话来。
明明是喜极而泣,她却觉得胸口疼痛欲裂。她日思夜想的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她江宛终于做到了!
宫泽尘轻拍她的背,安抚着她的心情。
“宛儿,野草,我们真的了不起!”宫泽尘不禁朝着目极峰远处大声呐喊,他的胸口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毕竟这是他循规蹈矩二十余年后,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
与二人强烈的反应不同,野草只是冷静地审视着远处这片土地,时不时回望来时的路。
恍恍惚惚,江宛好像看到萧媛站在自己的身侧,和自己一同睥睨这苍茫无垠的天下。
不对,彼时的萧媛大抵不是像自己这般有成就感,应该是无助和害怕过后的庆幸,同时还有对未知的恐慌,和不得不继续前行的无奈。
江宛也是如此,她们的目的不是登顶,而是去山的另一边,所以,他们的旅程才刚刚过半。
她的喜悦也渐渐平复,视线也渐渐清晰,萧媛恍惚的影子原是野草。
见他盯着前方,想入非非,江宛问道:“怎么,可是前方有什么异常?”
野草回过神来:“我在估算从这里下山去要多久。”
“哦?你可有数?”江宛来了兴趣,毕竟这是她们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下山比上山快一些,我想我们大概十五日便可抵达山脚下。”
野草却摇摇头:“不用那么久……五日即可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