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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船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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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得知许明霁去往南江,王玚便加紧南下的步伐。他不等宫中所谓商讨出来的圣意,自己上折子请旨去赈灾。
虽朝堂众人不喜,王玚因此在民间的声望愈发水涨船高,但眼下别无他法,没有能解决问题的更好人选。常思远和谢韫也收到了旧友八百里加急的密信,自认理亏,各自吩咐堂下门人,不得阻挠救民赈灾之事。
去南江的物资速速备好,翌日清早鸡未鸣,王玚即刻离京。城门处,柳清不请自来。
“柳翰林?”
“王公子,正是在下。”柳清隔着轿子的门帘,拱手一拜,朗声道:“柳某冒昧前来送别,望王公子一路顺遂,平安归来。”
城门附近来来往往都是人,纷纷侧目,难不成少年将军和俏书生的故事还有横插一足的翰林?这热闹可不能不瞧。
“多谢,还有别的事?”
“在下听闻南江噩耗,惟愿略尽绵薄之力。故连日翻阅书籍,这几卷书便是其中要紧的摘录,特赶来赠与王公子。”
“嗯,还有事?”
“并无,实在叨扰。”
“嗯。”
五乙上前接走几卷书,从始至终王玚都没有升起门帘。
柳清是有诗才不假,他也常论百姓疾苦。
可他身为京官,除了吟诗作对时的豪言与惋惜,却从未为见其为活生生的民众做过些什么事情。他宅邸旁的流浪汉,全都被家丁赶走,说是味大。
这柳翰林牵不牵挂南江一事尚不好定论,可他特意选在出城前拦于轿前,引众人围观,让王玚不喜。但王玚也懒得追究,本就陌路人,他只想赶紧动身。
柳清一直不屑许明霁的做派,凭什么一个落榜书生可以靠脸得到王玚的青睐。改日王玚若是平安归来,许明霁大有可能平步青云,一跃到自己前头。
如今柳清见周遭都对着自己窃窃私议,他全然没了往常对沽名钓誉的唾弃,低下的脸挂起诡异的笑。终于,所有人都看见他了。
赶赴南江的大部队片刻不停歇,直奔泗州城。
随行的队伍里,还有宫里的李大监。车马颠簸,他一见到驿站的影子,便叫着得先歇息歇息。王玚啧声,只愿停留半个时辰。
路旁有人在烤山上捕来的野鸡,香气飘飘。李大监让随身小太监花银子全买下。
王玚瞧着油亮的野食,眉梢不自觉带上笑意。他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画面,许明霁在竹院里满嘴甜言蜜语,只为讨吃……不对。
“阿明可曾去过竹院后山?”
“回主子,不曾。”打水回来的五乙答道。
奇怪,那这是何时的记忆?王玚低眉沉思,却想不起更多细节,朦胧的印象,如同雾中探花。
南下一路漂泊,许明霁和姜序从船上被捎带的货物,摇身一变成了教书夫妻,不用终日在货仓里和鱼干虾米、以及偷吃的老鼠为伴了。
“姜先生、许娘子——明天见——”
船上的识字课堂里一共有八个孩童,都拖长了稚嫩的声音行礼。他们以木棍和草木灰为笔,写在木板上,字迹水一冲,再晾干便可反复练习。
今天的小孩们都格外的高兴,先前姜先生只是教了他们握笔、认字以及简单的笔画,但今天许娘子教会了他们写自己的名字!
往后他们可以在每一个自己的东西上全部写上名字,还要写得漂漂亮亮的。明天先生会不会教他们写爹娘的名字呢?
余家小子还是不习惯用左手,但日常生活尚能自理。他也在学堂,很快他就可以亲手为爹和娘写灵牌了。他有时会唾弃自己,听到娘亲死了的消息时,竟没有悲痛欲绝,只是把娘亲最后熬的粥放到发馊。
他也不处理,仿佛总会有人来把粥热一热,催促他吃饱饭。
下学后,孩童们都迫不及待回家,给父母看今日自己写的功课,或听一句夸赞,或讨要一颗糖。
许明霁在人前都蒙着面,他在旁削着明天要用的木棍,教九九乘法表用的。一个个蹦蹦跶跶回家的孩童和他们打招呼,他也准备和姜序回客房吃饭。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许少爷不会做饭,也只有对象是王玚时,许明霁才有心思把本就好吃的原材料组合成佳肴。淘米、切菜这些活都是姜序干。
这落在眼里,许明霁就是恃宠而骄,根本不值得姜序这般迁就。明明被娘家人扫地出门,还允许她留着姓氏。
林云云是那位老人的孙女,她暗暗推了一把自己的妹妹,林小小便向前,带着一双满是期待的的眼睛,稚声稚气地问。
“姜先生!今天可以玩游戏吗?”
推枣磨是一种很简单的小游戏。在岸上时,摘些小径旁不值钱的枣子,挑圆滚一些的枣子环切掉一半露出枣核,然后用三根小竹签插在下端,就可以立在桌面上。
接着找来一根细竹蔑,两端各扎上一枚小冬枣,放在枣核的尖尖上,几个小孩轮流轻轻拨动竹蔑的一端让它转起来,失去平衡掉下去就输了。
孩童们真是精力旺盛的年纪,这游戏需要耐心,许明霁为了能让他们安静下来特意教的。姜序每天还会给累积获胜的孩童一张粗麻纸,他们可宝贝了。
但林小小眼下不是真的想玩游戏。姐姐说了,要是以后都想上课堂,就得帮姐姐留下姜先生。
一个会读书识字的高大男子,总是要比这船上所有的男人都好。在林云云看来姜序身上没有鱼腥味,只有书卷香。
“小小,不准打扰姜先生!”林云云脸上带了红晕,她特意擦了娘亲的脂粉,“抱歉,姜先生。小小贪玩,老是叨扰先生,不如请先生到我家用膳,就当……就当赔礼。”
“我姐姐做饭最好吃了!”林小小冲着许明霁说的。
许娘子本就残疾,又高又壮还不能生育,哪怕她也会教书,但船上大部分人背地里都在想许娘子怎好意思日日出房门玩闹,家里的活也不干,真不知羞愧。
“不碍事。”姜序余光瞥见了许明霁满眼的调侃,“我今天要带余哥哥写功课,明日下学再叫上大家一起玩。”
“好吧……”林小小瘪嘴。
有约在先,姜序没有多聊就回去了。许明霁在一旁揶揄,哎呦有人遇上了野桃花。
姜序白了一眼,他忽然想起了远在京中的常子乐,摇头笑笑。他知道常子乐没有王玚的奇遇。回到现实,或许只有谁家的族谱里,留有几笔常子乐存在过的痕迹。
没有将来的事,何必考虑开始。
小黑慢条斯理地吃着干煸小白条。这些小鱼都不值钱,船不扬帆时在水里捞就行。
[那个姑娘好像看上了姜序,这是第几回巧遇了。]
[小王被姜序撬走了小明,小明被姑娘撬走了姜序!?]
[嘶?那许明霁要是被休了,再和王玚好,是不是就是破镜重圆文,他算不算吃回头草……]
[早吃回头草了吧,小世界里他说过绝对不会喜欢拒绝过他的人。]
四殿端坐在船舷上,听着脑海里小影子的自言自语。原来在阴司,小影子摊在太师椅上捧着发光板砖,是在沉迷□□奇闻。罢了,回去递个申请,在办公室给他装个无线网。
忽然许明霁一阵恶寒,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叨我?”
“不是我,帮你反弹。”姜序随口一接。
“拒绝反弹,万一是王玚在找我呢?我自己跑了,被骂也没什么。”
“……”姜序看着许明霁眉眼带笑的模样,一阵无语。
风和残阳在江面上翩翩然,浮光跃金。
撑着小竹排去岸边买米的人回来了,他很慌张。
“不好了!这里也有人发热!”
天色渐暗,王玚下令就地休整,今夜扎营。
干粮配热米汤,王家的所有人都这样填饱肚子。能多省一斗米,来日灾民就多一碗稠粥。
许泽之借着月光,发现了他熟悉的野菜,切碎掺进米汤里煮熟,还多几分清甜。他洗净拧碎,做好了端给王玚。
“公子,虽是路旁野菜,但也有滋味,可要用些?”
“多谢。”王玚点头示意。
“公子客气,属下该做的。”许泽之不多打扰,回到篝火旁执起书卷细看。
王玚三两口喝完一碗粥,他的心思全在不远处。五乙正在和此前派出去的探子交谈。
“有消息了吗?”
五乙摇头,这会儿没有人提起许明霁的名字,但有心之人都知道王玚是在等谁的消息。
“灾情如何?”王玚压下心底的失落,谈起正事。
“泗州城似无大碍。可流民北上途中渐渐有人发热,所遇城池大多驱赶,害怕被传染疫病。”
“让王家军先行开路,带上面罩,遇见流民就近安置,圣旨如此,地方官员违令斩。观察半日,身康体健者入城,病入膏肓者。”王玚顿了顿,“杀,焚尸以绝后患。”
“是。”
铁腕之下,苟延残喘的可怜人少了,疫病也没有向北进一步蔓延。可是咒骂的声音愈发的多,实在狠心呐,人明明还活着,却成了刀下魂,尸首都难全。
船上,人心也惶惶。
买米回来得那人发起了高热,其余人皆不敢近身,把那人锁在房里,只日日从窗户缝隙扔水囊进去。
[他不会死的。]
小黑拱拱忧心忡忡的许明霁。四殿跃到桌子上,用爪子触字和二人交流。
“你们的意思是那个人只不过换季感冒,并非疫症。因为你们能嗅出将死之人的味道,而他烧着烧着快好了?”
[嗯,就是这个意思。]
小黑欣慰的喵了两声。
姜序松了一口气,顺手又拿白酒擦了擦碗筷。许明霁看着挂在四殿脖子上的黄纸符咒,若有所思。到目的地前得再做些准备。
这晚,送水囊一事轮到了许明霁和姜序。
林老见姜序神情闪躲,他知这能随手拿出救命药的二人还藏有秘密,便留了个心眼,悄悄跟到客房外。
这一瞧,差点把林老三魂吓掉了仨。
窗上映出诡秘的黑影,猫儿大小眨眼便成了庞然大物,如同山林中的豺狼虎豹那般骇人,见之胆寒。
而那带着面罩的许娘子不知往水囊里倒了些什么,她伸手拂过黑影,便再不见那庞然大物的踪影,只剩两只猫儿乖巧的趴在桌子上。
林老僵硬的杵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惊动屋中人。他亦不知自己是如何魂不守舍回到家中的,只是整夜不合眼,熬到了天边发亮。
牢牢握住斧头,林老勒令两个孙女不准出门半步,他才鼓足了勇气推开门栓。
砰——
门被砸响,心头一跳。
“喜事啊!”
来人虽不解为何林老脸色如此苍白,但他无心多想,“那日日高烧的小子好了!今早就瞧不出一丝病气!”
斧头落地,林老定了定神,私下悄声召集了船上几户当家的,关起门来议事。
许明霁特意抱着小黑去厨房,见大家伙都在假装若无其事,他眉眼弯弯问:“不知今日可还剩早膳,我家起得晚了些。”
“有的!当然有!”
林老瞪了一眼咋呼的人,脸上堆笑满是褶子。他端来笼屉,热乎的白面包子、鸡蛋和地瓜,还有温着的干煸多春鱼,甚至还有两碗飘着葱花的奶白鱼汤。
喵呜——
[今天的鱼干好香!上贡给我和四殿,你俩不准吃!]
小黑细细的叫声,众人听得额角冒汗。
“多谢诸位。”许明霁缓缓的给小黑顺毛,意有所指,“有些事还望诸位守口如瓶,玄猫入宅,总是带着福气的。”
从此往后,船上还多了位巫医。家家户户都听许明霁的,喝热水吃热食,每日关窗艾草熏香。上岸补给人人都带面罩,上船先在船头支起的帘子外擦洗更衣,而后让两只玄猫嗅闻。
最重要的,还要喝下许明霁给的水,确认不带病才安心。
其实那是姜序冲的淡盐水,让大家适当补充水分而已。
防疫措施做充分了,一直到船靠岸,再无人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