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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奔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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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气氛多凝重。
负气出门的许明霁直奔凤山阁,找常子乐算清这几个月的利银。而后他去见谢成,不知从南江带回来的一怀黄土,是否能带来一些转机。
“小公子,可只是出门见友?”乐安很紧张,她害怕许明霁又灵机一动把众人甩下,一鼓作气跑到公子见不到的地方。
车夫屏气凝神,竖起耳朵,他是五甲,易容变装后的。
“不是。”
许明霁抱臂,皱着眉看来往的人群。今日雪落尽了,积雪被踩得发黑。
你我算什么?这句话在许明霁脑海回荡,不符合声音传播的物理规则,越来越响。他知只是王玚的气话,自家公子在情爱二字上向来拧巴,不过是想保护自己。
可在家人面前不被承认,许明霁还是理智不了,决定自己出门生会气。
“不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乐安放心。事情谈妥了我定会寸步不离跟在公子身边,他休想留下我。”
血债血偿,许明霁只想陪着王玚亲手还回去。
乐安只松了半口气,她踌躇一会还是开口说,虽有僭越,可许明霁向来易相与。
“公子心有牵挂,便生软肋,若京中亲友安好,公子便无忧虑。”
“……我不会成为他的麻烦。”
多劝无用,轿子里一时无声响。
内忧才平外患又起,国之存亡,生死攸关的大事,朝堂自当竭尽全力。各派林立,臣子跪了一地,谁都不献言,死寂。
凤山阁今日撤下了许多色彩艳丽的物什,比往日多添几分肃穆。
许明霁没见到姜序,只有常子乐出来见他。
“别来无恙啊,许兄。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姜序呢?”
“阁里要算计的帐目多,他暂且不得空。”
唉,许明霁轻叹,终究是自己让姜序陷入这般前后两难的境地。光阴寸进如刀割,他们回家了,世上就再无常子乐。
今日不论姜序是被常子乐阻拦,亦或是他不愿出面,许明霁都不在乎。
“让他歇着吧,世事乱了,想必常兄也能庇护一二。我来只为金银,想必凤山阁的掌柜也知其中利害。”
常子乐努力绷住自己波澜不惊的脸,西都之事,家中叮嘱不可牵扯过深,稍有不慎便致常家万劫不复。
“利银…在商言商,我定不会少了你家公子的,可是……”常子乐上前,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西都之事,我略知内情,跟我走。”
院中凉亭,四周的帘帐低垂,中有火炉,温着一壶茶。袅袅热气升腾弥漫,字字句句却像冰锥扎在胸口,许明霁越听心越沉,连呼吸都带着寒气。
常子乐无力左右家中决策,他把所知几乎毫无保留地透露给许明霁。
除却已然谈拢的利银,不论再有何等生财的法子,常思远勒令常家都不可再与王家共谋,自然也绝不能再往王家送钱。
西都如今的形势并不容乐观,王逾殒了,剩王珀独木难支,甚至称得上岌岌可危。朝中已快马加鞭送去粮草,可多半空饷,能有几成到西都也未可知。
本应乘胜追击的蛮夷更为诡异,他们竟退居十数里,安营扎寨。
谢家更是一团迷雾,似在私下筹备起婚事,可谢成和谢同皆无娶亲的消息传出。总不能是半步入棺材的谢韫还要纳妾吧,他可是一直以情深示人。
“我所知甚少,此为全部。”
“足以,多谢常兄。”
风雨飘摇中的大树怎会轻易倒塌,可若树干中空,又能支撑得了几时。许明霁想起那片可怖的战场,多少人的热血洒在边疆也要护住的江山,或许早就把他们贱卖了。
亭子里无人拨动木炭,火势渐弱,茶水很快凉透。
“子乐无能,只余些私己钱。”
许明霁抿一口茶,忽而笑道:“已是助力。许某还有一事相求,常兄可有京中权贵富商的名单?西都的浑水难蹚,可若只是花些身外物赌个青史留名,总有人愿意一试。”
多几个粗粮饼子,就有可能多几分胜算。许明霁明白,如今情形在京城筹集物资,怕是难上加难。但许明霁一定要试,谁知此战是不是终章,万一尚有转机呢。
富商多爱好名声,常子乐应下了,他不便出面可私下行个方便,旁敲侧击讲几句总是可以的。
“小明回去了?”姜序声音发闷,他心中五味杂陈,脸色复杂看着常子乐。
“回去了。”常子乐握紧开门的钥匙,回避姜序的视线,“我已尽己所能,你去了又有何用?”
“我不跟着小明,京中总要有人替他们顾着粮草补给。”
“嗯,我帮你。”
青石板路上的薄雪被马蹄踏得簌簌作响。
许明霁在车轿里虚虚望着窗外思索,现实比他预想的更为糟糕。共御外敌?这朝堂不知还剩多少挺直的脊梁。
秋月楼里倒是风雪不侵,暖炉烧得正旺,雅间里靠窗赏景也不觉寒凉。
谢成一如既往,没骨头似的倚在秋半身上,胭脂酒气习以为常。
许明霁掀帘而入,接过铃儿递来的暖身酒,一饮入喉。
“许生今日好雅兴,来!再给许兄满上,秋月楼不缺美人,更不缺美酒……”
“在下不负所托,自南京匆匆而归,只带回了这一捧庵外黄土。”许明霁将一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绳结露出其中的泥土,“说来也怪,松本常青,那日却恰巧落在眼前,或是前人有知,我便把这松针也一同捎上了。”
谢成瞳孔微缩,一时抬起手,复又不甚在意地端起酒杯。
“蜜酒甘醇,饮之忘忧,许生何不多用几杯。”
秋半替谢成揉着肩,谢成近来几乎日日宿在她处,愁眉不展,连谢同亲自来请也不归家。今日谢成得见那黄土眉间总算松动几分,秋半也跟着面露喜色。
“不用那般看我。此番确是有劳许生,可谢某自问酬金已是天价,不可能再多添些什么了。”
许明霁叹气,只问秋半这蜜酒如何酿就,与街巷中售卖的大有不同。
秋半娓娓道来,秋时取最好的桂花蜜,据各宾客的偏好,佐以糯米、桂皮、豆蔻等辅料,连其中的酒曲都是楼里养着的酿酒匠人特制,置于天然岩洞中静待开坛。
“事事精细,也难怪令人醉心。”许明霁把玩着酒盏,意有所指,“可若世道乱了,怕是采蜜人也难觅。谢公子博学多识,想必懂得唇寒齿亡的道理?”
谢成大笑,拍腿叫好。
“好一个唇寒齿亡!许兄貌美,我见之亦忘忧,不妨再为许兄解惑一回。唇齿非相依,何来寒亡之说?”
“……!”许明霁心惊,他很快明白过来其中之意,谢家已生异心,“倾覆之下安有完卵?我只问谢家可曾推波助澜,扰乱战局。”
“谢韫向来机关算尽,独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成半点没有对父亲的敬意,直呼其名,乐在其中。
许明霁苦笑,眼里满是嘲弄。已然到了他人高高挂起,也好过横插一手的境地。南王朝已然崩分离析,和名存实亡也没太大区别。
各为己私多说无益,许明霁既已将物什送到,便起身告辞。
谢成出言,仍旧向许明霁抛出橄榄枝,西都死局,何不择枝而栖。
“我可是自家公子的老来伴。”
许明霁脚步未停,回去让王玚答应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陪在他身边更重要。
车夫驱马来接,只是五乙换装匆忙,他怕许明霁识破主子时时派人监视,便垂下视线。哥哥方才回去上报消息,主子始终不放心,每隔时辰二人轮换,许明霁见了谁说了些什么主子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忽有人拦路,是柳清。
“柳翰林?”
“正是在下,不知许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明霁邀人上轿,也捎带柳清一程,他问柳清要去往何处。
“不必远行,在下是去秋月楼赴谢公子之约。”
柳清不多解释,外界早传自己耐不住冷板凳主动攀附谢家,失了文人风骨。但柳清不介怀,这还是从许明霁身上学会的,既是爹娘生的美貌,不用上岂非可惜。
如今论起文人之首,甭管好坏,谁也不会略过柳清。
“柳翰林可是要我捎话?”许明霁发觉柳清一改往日的素衣深袍,换上了凤山阁最时兴的衣衫,多了几分……光彩照人?
“是也不是。”柳清拿出一本册子,《俏书生寻爱记之四》,侧题书生难得同枕眠,铁马纵横乱心弦,落款青柳先生。
许明霁眨眨眼,没料到策论好手写起小说来也是得心应手,他想看,应该更到两情相悦,互明心意的情节了吧。
“柳翰林用词甚妙,可是听闻西都之事,打算多添些笔墨鼓舞士气。”
“能用众力,则无敌天下。许生靠相貌生金银,在下皮囊比不得,可笔墨总是能换来些许钱财。说起来还要多亏商人,虽唯利是图,可版权一事确使书生找到果腹的途径。”
许明霁表示赞同,作起揖来互相恭维一二。他把自己能想起来的绿色书本、红色果蔬、黑色音符等热门情节,倒豆子般简述给柳清。
“如何?当时足够抓人眼球,其中如何掺入家国底色便倚仗柳翰林笔墨了。”
“……”柳清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拱手应下。
只是柳清还需消化一会,许明霁语出惊人。
此人当真寒窗苦读十年?霸道将军唯宠我,狐狸书生兽耳尾,先婚后爱狠缠绵,破镜重圆似胶黏,甚至…揣崽出逃追妻苦……这对吗?
“主子,歇会吧。”
五甲收了剑,不愿意再和王玚对练,他试着出言稍劝。
“再来。”王玚有些气喘,久未动武,自己动作太迟钝了。
府邸内设有一处练武厅,许明霁刚一出门,王玚就来这里拉着侍卫轮流对练。
他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膝盖,如今一片淤紫。
剑芒已至,五甲闪身避开,主子操之过急,难免累坏身体。
“躲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不会似你们般迁就我。”王玚神色肃然,定了定手腕,“今日不尽全力与我对打,就是让我在两军交战时,快点死。”
左右不了朝政,他便去战场上定乾坤。
王玚只准许明霁满目忧愁地看自己,许明霁把自己当病秧子细细呵护,捧在手里怕化了,他都很受用。但其余人通通不行。
“来!——咳咳,没吃饱饭就去趟厨房再来!”
“阿明公子回来了。”春怡谢天谢地,总算有能劝住公子的人了,宜妃和沈娘子也都劝不动。
“这么早?护膝拿来。”
练武厅实则是个四面通风的宽敞亭子,待久了寒意入骨。护膝和外衣在偏殿的暖炉旁,只要王玚好好穿戴,想来许明霁不会特意去看他的膝盖。
“谁都不许多嘴。”
王玚下好封口令,坐回轮椅,外衫暖意深重,他一时红了脸。
许明霁抱着枇杷梨膏,回程路上他还去了一趟粮食铺子,遇见有小贩在卖,他念着王玚偶有咳嗽,便把甜膏都买下,温水化开饮用,温润也有滋味。
“在这……咳咳……咳。”
王玚一张嘴,迎风忍不住多咳嗽了几声,掩唇皱眉。
许明霁赶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罩在王玚身上,掖好领子,无意间手背贴上王玚的脸。
“怎么这么冰?”
“挂心阿明何时归来,方才在院子里待了一会。”
“我不会跑的。你们也不拿个汤婆子给公子?这天最怕受了风寒。”许明霁见春怡等人皆低头不语,狐疑。平日里也不见他们照料王玚如此粗心。
顺着衣襟探入指尖,触及一片冰凉。许明霁当下沉着脸把人抱起,跨步进内室。
“我…咳……”
“闭嘴,再说把你裹成粽子,扔暖炉里烤着。”许明霁见王玚还想辩上几句,接着说,“先是赶我走,然后冻坏自己,怎么?欲迎还拒还是苦肉计?生怕我不够心疼?”
王玚一时无言,脸颊本就薄红,此刻静下来更是因咳嗽,连耳根都透着绯色。
许明霁将王玚安置在铺了厚褥子的软榻上,转身去拧热毛巾。
却没走动,王玚拉住了他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蝇:“我没想惹你生气……”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轻咳,身子微微发颤。许明霁看着王玚细密的睫毛也颤巍巍,自家公子也是学会撒娇了。
他俯身把王玚搂入怀中,叹口气,自己这辈子都彻底栽在王玚身上了。
不对,如果认真算起来,怎么不是栽了三生三世呢。
没办法,自家公子,只好自己时时悉心照料了。
王玚忪一口气,默默把膝盖藏在厚褥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