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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度化 ...

  •   岑夜明很是恼火。
      魔修种类繁多,其中最难缠的莫过于心魔、欲魔二者。前者藏于人性的深处,是人心最隐秘的善恶与欲/望的集结;至于后者,则是将人的一切欲/望公布于世,叫人放纵自己的七情六欲,欲/仙欲/死,纵享极乐。
      心魔、欲魔虽是不同的道,但总归落在“欲/望”二字上,甚至某种程度上会起冲突,故岑夜明与思欲尤其互相看不顺眼。

      他在魔修里打遍天下无敌手,除去几位从未交过手的闭关大魔,最烦的就是思欲。无他,每每碰上这个欲魔,岑夜明的心魔被红粉一勾,便纷纷跳出来诱惑他,化作师兄的样子在他识海里搔首弄姿,弄得他恶心至极。

      “师兄倒不怕思欲的勾引,只是……”岑夜明憋着一肚子火喃喃自语,正欲通过红绳怒骂思欲,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道君像。
      烛火摇曳,照得道君脸若银盘,神像的面部线条柔美非常,一看就知雕塑师傅下刀时心怀敬爱,每一根线都不曾敷衍。

      曾经、大概是从几十年前起,每当岑夜明痛苦到恨不得一死了之的时候,他就会随便找一处道君庙,久久坐着不说话,幻想自己还在那人的庇护之下,肆意做着年少时无疾而终的春/梦。
      因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于是岑夜明勉强维持住“活下去”的念头,满天下寻找那人投胎转世后的身影,偷偷护着那人长大,然后渴望他们再见的那一日。

      只是……
      “只是那腌臜的欲魔竟敢污了师兄的耳朵,哼,我是无法赶去将它挫骨扬灰了,能死在师兄的剑下,也算它三生有幸。”岑夜明恋恋不舍从神像上收回目光,低下头勾唇冷冷一笑。
      他经过红绳,听得见师兄气息平稳,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于是稍稍放下心,再次闭眼平复心魔。

      直到一声惨叫打破道观寂静的夜色——

      “救命啊!!有人死了!啊啊啊啊啊……有鬼、有鬼啊!”偏殿里爬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他形容狼狈,手脚并用跌出偏殿,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挂在游廊的长明灯闪烁几下,然后彻底熄灭。道观里的众人被这动静吓得纷纷起身,偏殿里即刻涌出一大批的平民,他们个个脸色惊恐,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画面。
      一时间议论声、尖叫声、抽泣声响彻天际,岑夜明被吵到不得不睁开眼睛,飞身掠至偏殿门口。
      素日里清净端庄的偏殿此时成了吃人的怪物,月光惨白,一具尸体倒在神龛之下,头身分离,切口平整光滑,鲜血如同涌泉,从切断口不断喷薄而出,星星点点落在道君的画像之上,将那张慈悲的脸染上几分诡艳。

      岑夜明死死盯在那具尸体上,一股阴森的凉意缓缓爬上他的后背。
      是谁?
      是谁竟能悄无声息绕过他的心魔线,于无声处取人头?!

      “这、这是怎么了!”老妇人快步从耳房走出,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孩,满脸担忧,看到偏殿里的情景时,两眼一黑,险些抱不住手里的孩子。
      周围的人连忙扶住她。
      发出第一声惨叫的男人蜷缩在正殿的台阶旁,浑身发着抖,眼神几近涣散,他牙齿打战,语序混乱道:“我就坐在那……血、全是血,他方才还在说话……就死了!头滚到地上!死了!”
      说完,他呜咽一声,头猛地磕到台阶上,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老妇人见状泪水淌个不停,她把怀里的孩子托付给他人,一瘸一拐走到岑夜明身边,神色戚戚道:“这位道长,您可知那人为何就突然死了么?”

      他怎么知道?
      岑夜明神情冷漠,闻言凉凉睇了老妇人一眼。他一身不耐烦的肃杀之气,像头被外者入侵领地的独狼,恨不得立刻揪出那东西啖其血肉。但思及师兄对这老婆子的态度,岑夜明压下不悦,耐着性子道:“自然是被人一刀毙命了,你且好好安顿他们,别闹出其他的幺蛾子。”

      老妇人一抹眼泪,连连应下,心中却是浮现出诸多疑惑。她见此人与道长同行,又听道长唤其师弟,没太提防,如今看了,只觉他不像个修士,更像……
      更像个杀孽极重的凶犯。
      老妇人喉咙滚动几下,最后化作一声叹息,转身去安抚众人。

      “哪里来的鼠辈,有胆子在本座眼皮子底下杀人,没胆子出来认领么?”岑夜明哂笑一声,背手而立,目光如同鹰隼一般扫过偏殿的各个角落。

      那人修为极高,但岑夜明也没差到哪去,虽说乍一看是无知无觉潜入道观,但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血腥味,岑夜明敏锐察觉到血腥味不对劲。
      对于魔修而言,不同人的血味都不尽相同,此地只死了一个人,血溅五步,理应以此人的血味为主,可岑夜明却嗅到极其复杂的气息——
      千万人的血味混杂在一起,好似掉进了一个万人坑,坑里浮尸漂橹、血流成海,共同酝酿出刺鼻的杀戮之气。

      “我说此地怎会有魔修,原来是你。”毫无起伏的声音自偏殿屋顶上传来,“怎么,蚀魂君突然想起自己出身名门正派,想要保护这帮猪狗?”
      那声音语调扁平,不含一丝情绪波动,像是一张纸飘落在岑夜明耳边。

      此话一出,岑夜明还能不清楚她是谁?
      “柳如碧。”他手中生出千根红线,向偏殿屋顶蔓延而去,“什么风把你也给吹来了?若是手痒了想杀人,魔域里的一堆废物你不杀,偏要跑来这儿作甚?”

      岑夜明话音刚落,身后的人群频频倒吸凉气,对他避之不及,人挤人向后方撤退,各种嘈杂的议论声细细密密向他耳朵里塞。
      “魔修……魔修!”
      “那人竟也是魔修!”
      “那个道人不会也是魔修假扮的……”
      “怎么办……我不想死……”

      某一瞬间,岑夜明是真想杀了这群聒噪的凡人。

      “肃静!”
      老妇人越众而出,众人便住了口。她面带哀容,声音低哑,含着说不出的庄重:“娃,你若想杀,早就动手了,不是么?”

      岑夜明居高临下看着老妇人,心里没由来升起一丝不自在。他想,这老太婆话也忒多,活了一辈子还是懵懵懂懂,居然敢相信他这样反复无常的魔修。
      和他的师兄简直一模一样,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抱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不论被人如何背叛作践,依旧回过头要说一句“人性本善”。

      “好好看住他们,别乱跑动,丢了性命可不关我事。”岑夜明匆匆移开目光,语气淡淡嘱咐一句,重新看向偏殿的屋顶。

      那里站着一个人。
      女人身穿粗布袍子,容貌平凡,乌发束成男子的发髻,肤色惨白,好似纸糊的一般。这样一个人,丢进人堆里也无人能发觉她是魔修。
      一个杀戮道的大魔。

      柳如碧冷笑一声,当然,这笑声平得古怪,若不仔细听,还以为她只是哼了一下,“看来有位心魔扮演正道英雄上了瘾,倒是忘记自己杀人如麻的过往了。”

      “比之柳前辈,本座可不敢随意拿乔。”岑夜明故作谦虚,“你可是杀戮道的大能,以杀为生,手下人命十万条有余,本座岂敢担得上你的夸奖?只是你几十年前说要闭关百年,怎么突然反悔了?”

      “呵呵……”柳如碧闻言忽然狞笑起来,她款款伸出自己的右手。那只手覆盖着嶙峋骨刃,正不断向下滴着血,她探出舌头沿着骨刃舔舐一圈,鲜血入腹,她喟叹一声,道:“我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一场席卷三界的战争。”
      “岑夜明,你的宿命与这场战争相连,放弃那群蝼蚁吧,反正他们也活不过今夜。”

      ……

      “剑尊,奴家喜欢您,偷偷告诉您一个秘密。”
      欲魔踮起脚,趴在睢无极耳边软绵绵吹着风。
      “这城里的人啊,不管是逃跑的、还是留下的,估计呀都活不过今夜了。隐蝶大人在百里外的下游守着呢,只要船一过滩口,就会撞上卢洪精心编织的蛛网……噗呲一下!所有人都会变成一块一块的,活不成啦。剑尊,您会为他们哭泣么?”

      说完,欲魔掩面娇笑,笑得花枝乱颤,眼睛一直黏在睢无极身上,似乎很想看到他震惊痛苦的神情。

      睢无极完全无视了烟视媚行的欲魔,反正在他眼里只是一抹黑影晃来晃去,他实在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如何。
      他想,来不及了。
      速战速决。

      剑光如流星划过漆黑的夜幕,四处弥漫的红粉被横扫一空,睢无极手中长剑直指欲魔的心口。

      “哎呀!”那欲魔吓了一跳,连忙侧身躲开凌厉的剑气,那剑气削去它的一片衣角,它也不生气,不屈不挠向睢无极说着绮语,“剑尊看着如花似玉的一个人,怎不懂得怜香惜玉呢!”
      说完,它袖中骤然射出数把软剑,好似水蛇舞动,姿态妖娆地极速游向睢无极。

      欲魔的一番动作,却引得卢洪极为不满,蜘蛛老头趴在群山之间,长臂铺天盖地而来,四只手拍向睢无极,还剩两只手,路径一转,一把攥住扭来扭去的欲魔,用力掼进丽水正中。卢洪恶狠狠骂道:“贱蹄子给老子滚一边去!此人的道心我卢洪取定了……穿心之仇,永生难忘,睢无极,拿命来!”

      巨手如枯死的老树,其上布满疮疤瘢痕,有几道口子正不断流着脓血,腐臭味冲天,自睢无极头顶直直压下。
      睢无极持剑悬在空中,轻轻阖上双眼,左手捏剑诀,剑魄在“无愧”的剑身缓缓浮现,纯白的一道痕迹,剑气震荡层出,一层一层向外绽开,如同莲花盛放。他似踏莲而行,一步一莲花,剑魄隐入剑身的那刻,剑气席卷天地!

      “啊——”卢洪惨呼一声,他四只手被剑气齐齐切断,鲜血从切面喷涌而出,而睢无极仍只是停在小城的不远处,手中长剑不沾丝毫血迹。

      几乎是一瞬,卢洪又想起二百年前那致命的穿心一剑,死亡的恐惧从他心底涌出,他喘着粗气,喉咙嗬嗬作响:“两百年前,武昌城下,我被你一剑捅穿魔心!从此不人不鬼,只得寄身于魔蛛身上,不食人我活不下去啊!”

      睢无极微微皱起眉。

      “你以为在除魔卫道,呵呵,睢无极,你只是在让我变得更加饥饿不堪!”卢洪腹部由千人血肉凝结而成的魔丹缓缓流转,逐渐移动至卢洪的喉管,他说话声愈发沙哑可怖,“吃!吃!我饿啊……我恨呐……我当年不过说了一句话,就要罚我绝食而死!饿呐……”

      “只是说错一句话么?”睢无极眼睛里含着悲哀,“你那一句话却害得忠臣含冤而死,其家族流放千里。你不仅不曾悔过,甚至直接用‘含冤’作自己的名号,莫非你也觉得自己含冤么?”

      卢洪嗬嗬抽气,他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轮转几圈,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往事。那时他乃一方地头蛇,收敛钱财,享尽酒肉,偏偏上头来了个宁折不弯的县令,死活不肯听他的话,还要将他关进大牢,秋后问斩。
      很快,县里便传出新县令私下接纳贿赂一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朝廷派人搜查,果然在县令床底摸出一箱金叶子。
      卢洪之极恶,便是从那时彻底萌发。

      他忽然哈哈大笑,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那刻魔丹已悬在舌尖,骤然向睢无极弹射!

      睢无极提剑横劈,将魔丹拦腰切开,在切断的那一刻,他骤然一怔。
      只见魔丹爆裂而开,上千具零零碎碎的残尸朝睢无极如泰山压顶,五脏六腑、眼珠、手指……皆在他眼前坠落,还有或麻木、或恸哭、或愤怒的头颅,一颗两颗三颗,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他被无尽血肉淹没。

      欲魔从水里冒出,浑身湿漉漉的,在卢洪眼里它是“她”,风情万种的女人形象,此时正衣衫不整,以袖捂鼻,蹙着眉头不满道:“卢老狗你也忒恶心了点!简直暴殄天物!”
      它顿了顿,轻笑道:“说起来,奴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呢,好像天上挂着的明月呀,就是不知这心……吃起来是否和肉/体一样美味。卢老狗,要不这样,道心你我一人一半,骨头你拿走,皮囊归我,如何?”

      “就凭你?”卢洪嘲讽道,“他已是剑魄期修士,道心纯粹至极,只怕你刚入口,还来不及吞下去就爆体而亡了!”

      欲魔脸色微变,它冷冷看着卢洪,袖中软剑蠢蠢欲动。它不介意内讧,反正也从未联手,魔修遇见好东西了只能靠抢,眼下卢洪被重创……
      它想,好漂亮一个人,杀了太可惜,与其交给卢老狗折磨,还不如到它的乐土当只绝无仅有的美炉鼎,好生折辱一番。

      “哦?”欲魔笑笑,软剑出鞘,直冲卢洪面门,“会不会爆体而亡,奴家总得试一试才能知晓,卢老狗,你活得有些长了,今日安心死——啊!”
      它尖叫一声,险些被突如其来的剑气拦腰斩断!

      累累尸骨被无瑕的白光笼罩,广阔的道心延展至无边无际,将一切悲哀与血泪包裹,度化着惨死的无辜之人。

      尸山血海的尽头,睢无极阖着眼,流着泪。
      却始终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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