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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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不复相见。
在心魔编织的噩梦里，师兄常常流着血泪、面色青灰，用长剑贯穿岑夜明的胸膛，说——
“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噩梦成真。
岑夜明却无太多的情绪波动，那些素日吵闹的心魔，此时此刻也一片寂静，仿佛死了一般。
他想，真安静啊。
师兄说完那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白色身影在山壁与大江之间飘荡，襟飘带舞，好似天地一孤鹤，就这样轻轻从他手中飞走。
不许飞走。
岑夜明面无表情，纵身一跃，紧紧追随而去。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瞳仁彻底变为竖瞳，像血从浓黑的眸子里渗出，血淋淋的，乍一看以为恶鬼。
……
距小城百里外的一处险滩处，光阴在此停滞。
纪雪晴咳出一口血，随手一擦，再次举起手中的长鞭，向不远不近的一道虚影挥去。长鞭过处，无数蝶翅纷飞，鳞粉逸散，一旦沾到人的肌肤之上，血肉迅速腐烂，露出下方的森森白骨。
不少年轻的修士已然中招，他们修为尚浅，又被临时推到前线，不过是勉强保命罢了，对那些被人面蝶覆盖的凡人有心无力，根本无法靠近江面一步。
“隐蝶，给我滚出来！”纪雪晴一鞭子又抽空了，登时满脸怒色。她持鞭的手微微颤抖，哪怕她再是冷静自持，也无法在如今的局面下心如止水。
魔修攻陷七城一事传入道门耳中，蓬莱宴上指名让她与郑季青率先镇守前线。她是峨眉山掌门，郑季青是青城山掌门，两山镇守蜀地千年，自然责无旁贷，只是……
不曾想魔修竟是倾巢而出，杀得昏天地暗，直拿苍生性命为博弈的筹码，既是魔修内部互杀，又在挑衅道门的威严。
她与郑季青携一众修士赶回蜀地，方到丽水下游的这处险滩，就见周围山壁覆满蜘蛛丝，好似下了一场大雪，处处都是雪白的丝。
又定睛一看，有细细的、几乎透明的蛛丝在两山与江面上织成巨网，人头大小的食人蛛盘踞而上，无数只黑漆漆的眼睛同时看向一众修士。
食人蛛。
纪雪晴何其熟悉。
她峨眉山多少无辜鲜活的女弟子，被那卢洪老狗啖骨肉、取金丹，含恨而死，大好年华都作了落花流水！
她如何不恨？
饶是纪雪晴是出了名的端庄，面对此景她依然遏制不住杀意，提起长鞭将满山的蛛丝挥散，但事态也是自此开始彻底恶化。
丽水上游飘来几十只船，里头皆是逃难的平民百姓，他们见了峨眉山、青城山的修士，纷纷涌出船舱，哭泣下跪，请求仙人保佑。
凡人性命要紧，纪雪晴与郑季青只得先放下与魔修的血海深仇，指挥修士们疏散平民百姓，谁知异变陡生，上一刻都还好好的，下一刻便是人间地狱。
蝶，数不清的蝶，它们漆黑的翅膀上生着惟妙惟肖的人面，或喜或悲、似嗔似怒，眼珠子在翅膀上灵活地转动，扑棱棱扇动翅膀时，修士们似乎听见无数的嬉笑怒骂。
它们从死去的食人蛛的腹腔涌出，从某些两眼无神的凡人口中爬出，从遥远的天际乌压压一大片飞来，眨眼间覆盖上船只、山壁、江面……以及那些茫然的凡人。
“千相人面蝶！都给我速速躲开！”郑季青一眼就识出蝴蝶的真名，他脸色苍白，语速飞快道，“该死，还是来晚了，那帮子老东西成日就爱扯皮，扯着扯着，给老子耽搁了足足两日！狗/日的玩意儿，居然连千相人面蝶都敢放出来，是想死俅吗？”
纪雪晴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她勉强维持神志，冷冷喝道：“郑掌门，别发牢骚了！先把百姓救出去，再不动，人面蝶就要把这一片全吃光了！”
郑季青虽爱发牢骚，但有事他真上。眼见人面蝶越来越多，不少凡人已经被吃掉了小半个身躯，在甲板上惨叫打滚，郑季青闭了闭眼，下定决心扭头对青城山的弟子们喊道：“金丹期以上的，速速列队布阵！”
“师尊，布什么阵？”离他不远处的复阳子正用剑气割裂人面蝶，闻言回头望向自己的师尊。复阳子被天魔附身过后，脾性稳重了不少，已经有些青城山掌门大弟子的气魄。
郑季青道：“罗天定生大阵。”
“师尊！”复阳子身形一晃，眼眶霎时红了，“还不到动用此阵的时刻，不过一些臭蛾子，怎的要布罗天定生阵了？”
“臭蛾子，哼。”郑季青一面说着，一面开始掐指结印，以自身为阵眼，开始布阵，“痴儿，你可知这臭蛾子能腐蚀天地么？三千年前，道祖们分定三界，又额外开辟魔域，先是镇压魔修，后是围困此蝶……若再不处理，只怕不用一个时辰，这块地界将永远被抹除。”
抹除。
传说千相人面蝶能力诡异，它们能吞没万物，把苍生化作它们翅膀上绚烂的一角，从而致使天地再无被吞没者的踪迹，甚至不会有人记得。
郑季青目光苍凉，他望着漫山遍野的人面蝶，月光下的翅膀与鳞粉闪烁不止，近乎狰狞。他长叹一声，在半空盘腿而坐，周身散发淡淡的金光，他低声念道：“恭请三境至尊、十方上圣……三界官属、一切威灵，罗诸天诸地之力，且定生灵，暂缓光阴……”
复阳子看一眼半空中的师尊，狠狠一擦眼泪，提起长剑，主动为郑季青护阵。青城山的弟子训练有素，他们在听见“罗天定生阵”时，立刻明了掌门要做什么，迅速移动至各个阵点之上，人人的神情都不由自主陷入哀痛——
罗天定生阵，以布阵人的全部阳寿换片刻的光阴暂停，本就逆天而行，除去布阵人不断衰老的惩罚，还要承接天雷，以抵消诸天的怒火。
郑纪青浑身笼罩在金光之中，正值壮年的中年男人在某一时刻变为老叟，须发皆白、肌肤垂皱。同一时刻，天地静谧，连风声也停住了。
唯有少数修为较高的修士能够自在行动。
“老郑……”纪雪晴抬头见老友这副模样，忍不住悲从中来。她嚼齿穿龈，长鞭上燃起层层真火，势要烧尽所有恶业。
可惜偏偏此时魔修们现了身。
山崖上走出七八个黑影，最中间的那个朗声大笑，道：“郑掌门好气魄！舍己为人，堪称道门的翘楚啊！”
郑季青一语道破此人身份：“隐蝶，果然是你。”
黑影笑笑：“为何不是我？当然，也不仅仅是我。”他话音一落，黑影们纷纷现出真身。中间容貌平凡的男子便是恶名昭彰的隐蝶君，一旁苍白可怖的女子是柳如碧，还有几位男男女女看起来修为不过尔尔，却狗仗人势，嚣张得很。
隐蝶接着道：“这份大礼郑掌门、纪掌门可还满意？我花了几百年，总算与千相人面蝶心意相通，让这些小东西为我所用，不夸夸人家么？”
他长得委实寡淡无味，扁平的脸上露出娇羞的笑容，看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又暗暗蕴含一股微妙的风情，叫人直往他身上看。
“夸？”纪雪晴从甲板上一跃而起，端丽的面容隐含愤怒，长鞭一瞬席卷天地，向隐蝶直直挥去，“我杀你还不及！”
“哦？”隐蝶笑得和蔼可亲，“纪掌门要杀要剐，我自然欢迎得很，就看纪掌门有没有这个实力了。”
啪！
长鞭被纪雪晴舞得虎虎生风，她是器修，掌中的灵蛇鞭乃是她此生最得意的作品，与她魂魄相通，长鞭随她心意所动，骤然伸长几十丈，铺天盖地抽向一众魔修。
然后狠狠抽了个空。
纪雪晴微微愣在原地，只见那群魔修笑做一团，一个女魔修捂嘴笑道：“纪掌门猜猜看我们在哪儿？猜不出来又怎么杀？”
一个青城山的修士大叫道：“装神弄鬼！”便拉满长弓，一箭射向魔修，可那几道身影只是晃了晃，好似镜中花水中月。
纪雪晴强迫自己冷静，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咳，转头一看，郑掌门口吐鲜血、面色灰白，恐怕连一个时辰也坚持不到。
她定了定神，忽略魔修们的挑衅，在长鞭上滚起熊熊燃烧的真火，意欲烧尽人面蝶。谁知在火舌舔上蝶翅的那刻，停滞的光阴竟有流动的迹象，人面蝶的翅膀缓缓扇动。
“纪姑……不要用真火。”郑季青每说一句话，嘴角就流下血，他说得断断续续、极为艰难，“石中火、梦中身……真火会点燃光阴……不可、万万不可！”
纪雪晴闻言急忙收了真火，她又在空中猛抽几鞭，却仍是无济于事。魔修们在山崖上站成一排，好整以暇看着她被耍的团团转。
但纪雪晴到底不是吃素的，她的脑海里思绪万千，忽然她目光一凝，冷冷看向那泛起红光的月亮，又看向平静如镜的江面。
不过是水中月罢了。
长鞭击碎红月，月亮仿若被摔碎的玉盘，一瞬爬满裂痕，清冷的月光从破碎之处温柔洒落。
纪雪晴略略舒口气，但下一刻，破空声乍响，震得她耳鸣不止，她下意识举起长鞭护住心口，堪堪挡下柳如碧凌厉的一爪！
又有蝴蝶从缝隙之中飘来，与千相人面蝶不同，它们是纯粹的紫蝶，托着相貌平平的男人在半空行走。男人呵呵一笑，没再看纪雪晴一眼，而是抬起右手，遥遥指向罗天定生阵的阵眼。
修士企图近他的身，却被紫蝶缠身、行动不能，于是眼睁睁看着男人指尖凝出血箭，猛地射向郑季青的心口——
一柄长剑自远方而来，剑身如碧水、如白虹、如月光，所携的剑气看似温和内敛，实则气势磅礴，有排山倒海、横扫千军之力。
隐蝶闷哼一声，施法被打断。长剑在他左肩捅了大洞，他也不生气，左肩血洞里飞出更多的紫蝶，脸上露出期待、兴奋的笑容。他舔了舔唇，兴致勃勃地张开双臂，笑道：“原来是睢剑尊！您一觉百年，醒来我却不曾迎接，实在是失礼！”
月光里走来一个白衣剑修，他踏着一江的人面蝶，万千蝶翅在他足下熠熠生辉，妄图以鳞粉腐蚀他的玉肌冰骨，却始终近不了身。
——睢无极。
“哎呀，我怎的闻到卢洪和思欲那俩蠢货的血味了？”隐蝶笑眯眯道，“莫非都死透了？那我可真要感谢剑尊，帮我除了两个蠢东西，真真是个贴心的可人儿。”
睢无极神情淡淡，他随意招手，长剑飞回掌中：“隐蝶君谬赞，卢洪、思欲一死，想必你在魔修里也少了一些阻碍吧。”
隐蝶笑：“那是当然，对了，岑夜明呢？”
“……”睢无极轻抚长剑，并未作答，他抚去剑上沾染的鳞粉，突然腾空而起，剑尖直指隐蝶的心口！
隐蝶“哎呀”一声，笑着飞身一闪，像只翩翩的蝶，忽的就闪到了睢无极的身后。他在睢无极耳边笑嘻嘻道：“剑尊看起来似乎刚生了一场气，怎么，是被岑夜明气到了吗？我来帮剑尊骂骂他，好不好？”
他话音未落，“无愧”的剑刃已横上自己的脖颈，睢无极回过身，持剑的手发力，便在隐蝶的脖子上留下极深的口子。睢无极道：“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何干？”
紫蝶从伤口里飞出，隐蝶哂笑道：“师弟肖想自己如父如母的大师兄，这传出去多丢人呀？何况师弟还入了魔，死死追着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不放……剑尊，这在你们正道那帮牛鼻子眼里可是丑闻，哪能让你以家事处置呢？”
忽然，隐蝶僵住了。
一根红线缠在他的喉间，似乎只要他动一下，就能即刻隔开他的喉咙，取下他的整个首级。
“关你屁事。”
岑夜明的声音低哑，他悄无声息出现在一片狼藉的战场，红线逐渐蔓延，阴森森覆盖在千相人面蝶的上首，竟是完全不惧鳞粉的侵蚀。
“啧。”隐蝶翻了个白眼，“你可让我好找，巴巴跟着人家剑尊跑了，魔域这两个月一堆事务等着你回去处理，你倒好，直接投敌了！”
“我同你不一直是敌人吗？”岑夜明眸子猩红，他回答着隐蝶的话，目光却一动不动看着师兄。
睢无极私事与正事分得清，他大大方方任由对方看，半垂眼眸，似乎在思考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不过他把私事与正事又分得太清，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近乎无情。
“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隐蝶饶有兴趣把这俩人的暗流涌动看在眼里，尔后对岑夜明冷笑道，“要不是我当年路过瑶池，助你入魔，岑夜明，你早该死了！哪还能再见你心心念念的大师兄一面？不知好歹的东西，亏我还想扶持你做魔尊，到头来居然是个白眼狼！”
说完，隐蝶猛然挣脱束缚，极速向后飞去。而一旁与纪雪晴纠缠的柳如碧也抽身而退，两人一前一后，似要逃走！
“哪里跑？”纪雪晴大喝一声，长鞭卷上柳如碧的腰，势要把人扯回来。
隐蝶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他轻轻道：“今日也算是玩够了，该结束了。”
成千上万的千相人面蝶一瞬飞起，它们随着隐蝶的一声口哨，冲破罗天定生阵的束缚，重新恢复生机，不断蚕食“存在”的本身。
作为阵眼的郑季青从空中坠落，青城山弟子的哭喊声响彻天地，还有被人面蝶吃得哭叫不止的凡人哭声、江潮声、风声……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一切化作人间地狱，而道门的援军迟迟未来。
隐蝶被蝴蝶簇拥着，他舒心大笑，欣赏眼前混乱崩坏的世间，尤其是那个白发剑修，他倒要看看他如何破局、又如何从千相人面蝶的口中逃脱。
他笑得有些累，正欲飞得更高一点，忽然神色一变。
他被红线扯住了。
心魔仿若鬼魅，不知从哪冒出，阴沉的脸上带着可怖的笑，一把掐住隐蝶的脖子。男人低哑道：“我早该杀了你的……”
隐蝶任凭男人掐着，卡嗓子嗬嗬笑：“你真是个白眼狼，岑夜明，若不是我，你怎么能被睢无极捡回去？”
岑夜明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隐蝶，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
隐蝶笑得愈发灿烂：“让你遇见睢无极，是我给你安排的命——”
“你全家十几口人，是我杀的；你遇见睢无极，也是我策划好的；你能入魔，自然也是我当年早早给你种下了魔心……”
“岑夜明呀岑夜明，你这一生的命运，真是半点不由己啊！”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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