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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注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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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夜明是岑老爷第七房小妾的孩子。
他亲爹大概是个风流成性的玩意,娶了十几房小妾,生了一堆儿子,而岑夜明是里头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他亲娘也不是个好女人,成日想着弄死他亲爹,好跑出去和青梅竹马的野男人私奔。故而他娘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恨不得自己从未生过这么一个累赘。
岑夜明长到七岁,个子矮小,因不爱说话,老是被家中的兄长欺负。他们骂他“矮子”“哑巴”,又骂他娘是“下贱/坯子”,每每见着他,就朝他丢石头,砸得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别的孩子受了欺负,回去必然要向娘亲好生哭诉一番,岑夜明却是万万不敢的。他要是告状,他娘只会甩他一巴掌,大骂他是个不省心的东西,说她在府中已经很难过了,儿子还要给她添麻烦!久而久之,岑夜明愈发沉默,也愈发消瘦,看不出是个七岁的男孩,更像四五岁。
他会幻想自己有个温柔的娘亲。
像是隔壁院子的兰姨那样,笑起来如春风拂面,做得一手好菜,会抱着自己的孩子轻声哼歌,眸子满是柔情。
于是他忍不住嫉妒兰姨的儿子,甚至在某一日的傍晚,他看见兰姨的儿子独自在池塘边玩耍,四周无人,竟生出一种想要把那孩子推下去的冲动。
他大抵天性恶劣,也确实不配被“母亲”所疼爱。
可是命运居然善待了他一回,让他在灭门惨案里侥幸保住一命,又被幻想中的“母亲”抱走,过上了他梦里才能过上的日子。
“母亲”——师兄无疑要比他幻想中的还要温柔许多。瘦骨伶仃的他被抱回玄清山不久,就在师兄的细心照顾下迅速长个长肉。他在玄清山的八年好似一场大梦。
他想要在母亲的怀里入睡,便在师兄的怀里美梦成真。他记得师兄身上的香气,熏衣服用的是冷梅香,可只有贴近了,像他那样紧紧贴在师兄的怀里,鼻尖挨着玉白的肌肤,才能闻到从骨子里透出的天香。
师兄也会哼歌来哄他入睡。原先是不肯的,见岑夜明死活不睡觉,那张极美的脸上浮出淡淡的薄红,说自己唱得不好听,叫岑夜明不许笑话他。
哪会不好听呢?
很朴素的童谣,用那副清润的嗓音哼唱,师兄的咬字又轻又柔,微微垂着眼睛,专注望着怀里的小孩,轻轻摇晃臂弯。
不再会有噩梦,也不会再有人忽视岑夜明的存在,只有师兄与师兄的怀抱,那是岑夜明此生唯一的归宿。
母亲。
岑夜明自幼汲汲渴求的温情,都是师兄给的。他所幻想的那个母亲的形象,慈悲、柔情、包容、无私……甚至严厉,一一在师兄的身上具现。
他以为是苍天可怜他,要给他一个完美的母亲,以弥补他悲惨可笑的童年,可结果呢?
结果只是一场人为的计谋。
岑夜明狠狠掐着隐蝶的脖子,脸上忽然一热,竟是从眼眶里直愣愣淌下鲜血,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记不得……”
“哪有、咳、那么多为什么。”隐蝶被他掐得快要断气,一面咳一面笑,“你也不过是我随手选的几百个小孩的其中之一,结果睢无极那日就真追了我一路,又真把你带回玄清山……咳咳,我还等着去点醒你呢,谁知莫不悔死得不明不白,搞得道门大乱,你居然自己就靠着那一点魔心入了魔……”
“你在骗我。”岑夜明慌了,他手中“咔嚓”一声,生生把隐蝶的脖子折断了,“我压根没有这段记忆,我——”
隐蝶断了脖子,却依然不死,他的头软趴趴垂着一侧,眼睛斜看岑夜明,里头满是讥诮:“你真记不得了么?你一个心魔,难道不清楚人的心最会麻痹自己吗?”
他究竟是何时被种下魔心的?
那年的灭门惨案……
岑夜明浑浑噩噩捏着隐蝶颈间的软皮,体内的心魔们平日里吵闹得很,如今却默不作声,就好像……就好像它们已经死了,或者与他融为一体,他与它们本就是一体。
他记得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他亲爹和人敲了笔大买卖,家里一派喜气洋洋,连他娘和他都被叫去大堂,与贵客一同吃酒。
极丰盛的一顿饭,男人们推杯换盏,女人们娇声哼笑,孩子们追逐打闹,大堂里好不热闹。只有岑夜明缩在角落,用一双淡漠的眼睛观察众人,他挨个挨个看过去,最后目光定在那位贵客的身上。
时隔近两百年,岑夜明再次回望,在岁月厚重得足以压死人的尘埃之后,他第一次看清那人的脸——平凡、无趣,却与隐蝶的脸一一重合。
等夜深了,吃醉酒的人都睡下了,岑夜明却还醒着。他扒在窗户上,偷听隔壁奶娘哄睡小孩的声响,那沙哑的哼唱突然一转为惨叫,岑夜明吓得躲入窄小的壁橱,透过一条小小的缝,偷窥外界。
血腥味愈发浓重。
岑夜明的恐惧很快被另一种愉悦取代,他忍不住幻想自己就是那个刽子手,手起刀落,将这荒唐虚伪的岑府屠遍。他深知自己是个怎样的恶童,他自私自利、善妒善恨、毫无廉耻之心,他和刽子手不过是一丘之貉。
直到他被隐蝶粗暴地从壁橱里揪出来,他看见自己的亲娘死不瞑目,地上皆是暗红的血迹,隐蝶揪住他头发的手不停向下滴着血,对他说……
他记不得了。
他连自己为何会被隐蝶放过一马也不记得。
只记得踏月而来的仙人与透骨的香气。
若那只是一场阴谋,他这么多年来的坚守算什么?他以为师兄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要来度化他的恶念,教他何为善、何为爱。
他苦苦压抑自己滥杀的欲/望,只是害怕师兄的失望与疏远,他想要他多笑一笑,他想要他所欢喜的一切都好……
若不是命中注定……若不是命中注定!
那又如何。
岑夜明定住心神,居高临下看着隐蝶,冷冷一笑:“那又如何?反正我遇见了他,他也会是我的。隐蝶,你我互相尔虞我诈了一百多年,我还不晓得你有哪些拙劣的骗术吗?”
“不,只能说明你不蠢而已,还算不上聪明。”隐蝶吃吃的笑,“我说的,你爱信不信,可你确实记不得当年的事了,我也确实安排了许多事。不过岑夜明,你要学会信命,某些事本来就是命中注定。”
“我确实信命。”岑夜明淡淡道,“比如信你今日合该命绝于此。”
隐蝶笑容一僵。
他顿觉不妙,急忙化作一群蝴蝶从岑夜明手中逃脱,那狡诈的心魔好整以暇拍拍手,拍去满手的鳞粉,阴沉的脸上忽然笑了笑。
比隐蝶更快的是剑气。
他急冲冲要走,睢无极似乎不太想让他走,以剑气在天地之间搭建囚笼,将这一群行踪诡异的蝶困在原地。
隐蝶迫不得已化回人形,谁知甫一化形,手脚皆被红线捆住,瞬间动弹不得!
“是我大意了。”隐蝶长叹一声。他看见白衣剑修步步生莲,长剑直挑他的命门,不偏不倚,贯穿到底。
没有血溅出。
睢无极又用了几分力,欲将剑尖顶着的那颗魔丹粉碎彻底。他神情专注,以剑挑起隐蝶的身躯,试图将其钉在山壁上。
凡是剑气经过的地方,那些千相人面蝶的翅膀尽数脱落,在天地间飘飘扬扬。忽然一阵风起,残翅一股脑涌向睢无极所在之地。
岑夜明反应极快,用红线编织屏障,挡在师兄的身后。
但奇怪的是,红线无法被人面蝶腐蚀,同时也无法触碰到它们。那些蝶翅淡然地飞过屏障,轻轻落在睢无极的身上,一身染血的白色道袍登时成了华美的长袍,眼角沾上鳞粉,像抹了一层朦胧的斜红,使得人越发的顾盼生姿。
“这才对嘛,美人就该好好打扮。”隐蝶被长剑钉在山壁上,魔丹几近粉碎,说话时依然中气十足,不见任何颓败之色。
睢无极浅浅叹气:“千相人面蝶……此物以因果为食,极其险恶,隐蝶,你在自寻死路。”
“死就死吧。”隐蝶舒舒服服贴在山壁上,神情放松,“只要能等到魔尊诞生的那一日,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睢无极微微皱眉。
“方才和岑夜明说了许多话,倒还忘了剑尊。”隐蝶轻轻笑道,“我与剑尊也算老对手了,趁今日机会难得,不如来叙一叙旧?”
睢无极:“我们有什么旧可叙?”
隐蝶:“比如千相人面蝶与魔修、魔尊的关系。”
“……”睢无极沉默片刻,道:“私以为这不叫叙旧……所以有何关系?”
“剑尊前面也讲了,人面蝶吞食因果,它们将生灵的因果化作自己的养分,助使自身长生不死。”隐蝶道,“魔修杀生最多、因果最复杂,故而它们最爱吃魔修的因果,久而久之,它们背负了魔修几千年的罪业,脾性也愈发嗜杀。而魔尊的诞生,必须生吞人面蝶的虫卵,自发成茧,将人面蝶背负的罪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隐蝶意味深长看着睢无极:“若有一日,魔茧出世,剑尊,你该如何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