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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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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又在秋千上坐了会儿,秋千架的铁链在风里轻轻晃动。林知韫起身时,鞋底碾过几片枯叶,发出细碎的响声。两人沿着小路往湖心亭方向走,经过喷泉时放慢了脚步。
喷泉池边围着五六圈人,几个举着棉花糖的孩子追着水雾跑,笑声溅在潮湿的石板路上。陶念站在人群外沿,卫衣兜帽被风吹得滑下半边,露出耳后淡青的血管。林知韫踮脚张望,看见喷泉中央的水柱正在变幻形状,水珠在阳光下映出虹光。
“我去买水。”林知韫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售货亭,“你要喝什么?”
“你猜。”陶念嘴角扬起,笑得轻松。
林知韫走向售货亭时,回头看了一眼。陶念站在喷泉边,低头看手机,阳光照在她的发梢上,像镀了一层金边。排队的人不少,等林知韫买完水转身时,她看到陶念身边站了个穿黑色卫衣的男生,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正笑着对陶念说什么。
林知韫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那个男生比陶念高半个头,说话时微微俯身,姿态亲昵。陶念抬头回应了什么,表情看不清楚。距离太远,林知韫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能看到男生拿出手机,似乎在展示二维码。
她的胸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矿泉水瓶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她才发现自己握得太用力了。
陶念握着手机的手微微一顿:“不好意思,微信早就加不了新好友了,容量满了。”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在陈述某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抬起眼时,眼尾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邻桌传来婴儿车清脆的铃铛声,恰到好处地盖过了这句话后短暂的沉默。
男生脸色变了,说了句什么就快步走开了。陶念转头,正好看到走来的林知韫。
“怎么了?”林知韫递给她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没什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要微信。”陶念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烦死了,大清早的。”
林知韫“嗯”了一声,没说自己看到了整个过程。她只看到那个男生靠近陶念时,心里涌起的那股莫名的不舒服感。现在那种感觉依然盘踞在胸口,像一团湿棉花堵在那里。
“走吧,去那边看看。”陶念指了指远处的花坛,似乎已经把那件事抛在脑后。
她们在公园又逛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决定回家。公交车上人不多,她们找到座位坐下。林知韫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却忍不住回想早上那一幕。
她轻轻调整坐姿,把斜挎包抱在胸前,假装不经意地瞥向身旁闭目养神的陶念。陶念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她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被搭讪这种事很正常,她也没有古板到无法接受这种事,她甚至刚刚已经想好了台词——“我们念念真受欢迎”,然后和她一起吐槽那些笨拙的搭讪方式。
可现在,仅仅是想到那个男生靠近她的样子,林知韫就感到胸口发闷。那句话在嘴边徘徊了许久,终究没有说出口。尤其是看到那个男生站在陶念身边的样子,她心里突然涌上的那股难以言喻、近乎愤怒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的来源,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陶念本来就该被喜欢,本来就该被人搭讪。二十出头的年纪,亭亭玉立,笑容明快,谈吐有趣,她值得所有善意的目光。她本就是那个大大方方的人,应该坦然接受所有善意,应该从容地游走在人群之中。就像现在,她靠着椅背小憩的样子,连睫毛的颤动都透着毫无防备的坦然。
而不坦然的、浑身污秽的是自己。
林知韫闭上眼睛。她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不是在为陶念可能被骚扰而生气,而是在意那个男生可以理所当然地靠近陶念,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她示好。
可她每次目光交汇时移开视线,每次对话时要计算分寸,就连发消息都要字斟句酌。
她向陶念走近的每一步却都要那么小心翼翼。
公交车轰隆隆地驶过一个隧道,车厢轻轻地摇晃。林知韫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掌心沁出薄汗。她转过脸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黑暗,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你在看什么呢?”陶念突然睁开眼睛,声音还有些困倦。林知韫猛地回过头,对上陶念带着倦意却依然清明的眼睛。
“没什么,”林知韫移开视线,声音尽量平静,“早饭想吃什么?”
陶念“哦”了一声,又靠回座椅,“去楼下的早餐店吧。”
林知韫转过头,假装整理头发以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朵。
车厢广播在报站,林知韫睁开眼,看见窗外向后退去的广告牌上,一对牵手的情侣正在微笑。她们之间的距离,应该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而自己与陶念之间——她低头看了看两人交叠的影子,始终隔着半步的距离。
***
吃过早饭后,林知韫换上深蓝色套装,带着昨晚写好的报告去了教育局。
“小林啊。”李滨江局长从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文件夹,“舆情报告看了吗?”
他将新拟的《关于许南星事件善后处理的补充方案》轻轻推过去。文件袋里夹着三份不同角度的媒体报道,最上面那篇标题写着《心理辅导师为何成了高危职业》,配图是二十一中心理咨询室,许南星手捧鲜花和一群学生站在一起。
“省电视台的记者今天会去航城市的心理援助培训现场采访。”李局长看过林知韫写的报告,“报告写得不错,事实阐述明确,也很中肯。”
“可是……”林知韫欲言又止。
“先把眼前的舆情压下去。”李局长突然倾身,西装袖口擦过桌角的咖啡渍,“省厅刚打过电话,市教委要在本周五前提交整改方案。”他抽出文件袋里最厚的那本册子,断面却非常齐整,“尤其是心理辅导管理制度这一块。”
“我申请调取原始监控。”林知韫的指甲掐进掌心,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刃,“包括心理咨询室的门禁系统操作日志。”
“现在这件事,事关重大,网上都在看我们如何处理,”李局长声音低沉,“秘密调查,切记不要声张,无论有了什么进展,都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刺耳的吱呀声中,林知韫推开教务处的门,宋之妍正伏在办公桌上抄写表格。听见动静,她慌忙起身,手里的笔尖在纸张上拖出长长的墨痕:“主任,我今天值班……”
“值班就好好坐着。”林知韫径直走向铁皮钥匙柜,金属搭扣弹开的瞬间,她抽出心理咨询室的钥匙。钥匙串晃动时,撞在柜门上发出“哗啦”一声,惊醒了角落里沉睡的防尘网。
宋之妍瞥见手机屏幕上的微博热搜,手指悬在“某教育大V曝料”的推送上,指尖发白。她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林知韫:“主任,您看这个……”
林知韫接过手机,屏幕上是《谁在逼死我们的老师?》的长文截图。许南星布满血丝的眼睛占据半屏,配文称林深长期遭受校园冷暴力,甚至“自导自演心理崩溃”以博取同情。底下热评第一写着:“这种学生就该退学!老师太可怜了。”
“这照片拍得太狠了。”林知韫滑动页面,突然停在标注“最新进展”的部分——某匿名用户贴出林深的出生证明,下方用红字标记:“父亲曾因家暴入狱”。她呼吸一滞,指节因握紧手机泛白。
“这已经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了吧?”宋之妍凑近看屏幕,声音压得很低,“连案底都……”
“立刻联系陶念。”林知韫将手机递回,指尖在“家暴”二字上擦过,刺痛感顺着脊椎攀升,“让她今天别离开林深半步,手机、电脑全收走。”
挂断电话后,她站在走廊尽头拨通陶念的号码。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夹杂着急促脚步声和校门开关的响动。
“念念,你在忙吗?”林知韫压低声音,“有时间去看看林深。”
她听见陶念急促的喘息:“现在网上都在传,林深父亲不仅家暴,还认为心理治疗是‘浪费钱’……评论区有人说要人肉她。”
她望向走廊尽头空荡荡的心理咨询室门口,“通知保安部。”林知韫听见自己声音平稳得可怕,“监控从昨天到现在的数据,全部调取。还有……”她停顿片刻,“把二十一中的网络防火墙日志发给网安科。”
林知韫挂断电话,阳光忽然变得刺眼。她走向心理咨询室,钥匙在掌心烙出红印。
教室后墙整面挂着十几面锦旗,金线绣的“春风化雨”和“心理引航”在阳光下反光。林知韫发现第三排三面相邻的锦旗纹样完全相同——都是粉红底色绣着并蒂莲,底部同一家干洗店的电话号码歪歪扭扭缝在落款处。
她伸手摸了摸最边上那面锦旗的流苏,金线穗子是新换的,和旁边发黑的棉线形成鲜明对比。锦旗上的“挽救迷途少年”几个字针脚粗细不一,像极了用缝纫机赶出来的活计。更奇怪的是,干洗店电话的区号分明是城南的,而二十一中中学地处城北。
林知韫用指甲刮了刮面料内侧,发现背面用铅笔草草写着“许老师2021.12”的字样,可是许南星去年九月才入职。
她蹲在密码柜前,输入密码时齿轮发出刺耳的滞涩声。柜门弹开的瞬间,霉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本该码放整齐的档案盒全部消失,空荡荡的档案格里积满灰尘。她伸手摸索,冷汗顺着脊椎滑进后腰——这个月该交接的二十七本咨询记录不翼而飞,连角落的监控主机也踪影全无。只剩三本心理学教材斜插在铁架上,书页间散落着复印纸,上面画满歪斜的箭头和批注。
《认知行为疗法实务》的书页间夹着半张撕裂的诊断书,“林深”二字被红笔反复圈画。她翻开《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发现第213页的“自杀干预”段落旁有用红笔划出的句子:“要让拯救成为最锋利的刀”。墨迹晕染的痕迹像道旧伤疤,在阳光下泛着暗红。
“小林老师?”
林知韫猛地转身,看见康裕丽校长握着保温杯站在身后。她手一抖,两本书险些砸在地上。
校长办公室里,康校长将教案压在桌角泛黄的文件上:“二十一中今年必须拿下市级示范高中的牌子。”她用拇指摩挲着杯沿,“很多人都劝我退休享清福,可人活着……”她抬头盯着林知韫的眼睛,“总得有点奔头,对吧?”
林知韫将书装进了公文包。
“你七年前被举报的事,我听说了。”康校长突然倾身,婚戒磕在桌面上发出清响,“整整三年不能评奖评优评级,滋味不好受吧?”
林知韫攥紧公文包带子,指甲在皮革上留下月牙形的压痕。
“现在二十一中好不容易有许南星这样的省级优秀教师。”康校长敲着《省级心理健康示范校申报材料》,“我承认她年轻,资历也不够,可能有私心……”她突然露出温和的笑容,“但你我都清楚,丑闻对学校的打击有多大。”
林知韫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知韫啊,你还年轻,不要再让七年前的历史重演,也不要把自己的路走死,你说对吗?”说罢,康校长伸出手,握住了林知韫的手。
“好,”林知韫听见自己声音平静得可怕,“许南星的事,我答应你不再追究。”
她不知道的是,刚刚陶念气喘吁吁地赶路,是跑进了二十一中的教学楼;她更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陶念正靠在校长室附近的消防栓上,她听到这里,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我不会重蹈覆辙。”林知韫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缓缓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