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幽梦忽见君》小茶微甜

3、第3章

　　物体滚落在地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我以为我会尖叫着醒来。

　　事实上，当意识穿透粘稠的黑暗与梦境，回到现实时，我是沉默无声的。
　　所有的尖叫凝滞在喉咙里。

　　我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在死寂中感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跃动。

　　良久，我才像是一个木偶般，僵硬地抬起头，与遗像里的人对视。
　　画中人面容清俊威严，眉宇间带着一丝疏离与冷漠，怎么看都很正常，不像是在梦里发癫的恐怖样子。

　　我目光呆滞地转头，伸手推开窗，看到了光秃秃的院子。
　　没有什么花树，什么也没有。

　　视线飘过院墙，去往远方，入目漫天红霞。
　　浓烈的像是尚未干涸的血。

　　这样鲜明而恐怖的色彩顷刻间冲击了我，记忆深处的画面挣脱束缚，涌现在我的眼前。

　　我曾以为，我对我夫君的恨，将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可后来他带我去了秘境。
　　意外发生的那一刻，我一个凡人，原本必死无疑。

　　我想，我在人间已无眷恋，就这么死了也不错。
　　万念俱灰的那一刻，他以命护我。

　　他奋力将我推向生路，自己却一点一点地被阴影吞噬。

　　先是脚踝，再是小腿，接着是腰……
　　他那样强大的一个人，也忍不住疼得发抖。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填补秘境的裂缝，周身骨骼在无形的压力之下发出令人惊悸的碎裂声。

　　我忍不住回望他，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只余半身的他竟竭力对我扯出一个苍白而温柔的笑，“思思，不要怕，没事的……”

　　黎明时分黑暗褪去，朝霞染红天际。
　　我离开秘境的那一刻，他的头颅彻底破碎，血色如霞光。

　　那飞溅的红，与此刻天边的色彩诡异重合。
　　而后，他被秘境深处的阴影彻底吞噬，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害我？

　　我在床上僵坐不知多久，直到晨曦的微光爬上窗棂，给冰冷的房间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眼角变得湿漉漉的，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喉头干涩得发痛。

　　巨大的悲痛如潮水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死死地咬住唇，才克制住痛哭流涕的冲动。

　　还想这些干什么？人都没了。

　　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眼泪却从指缝溢出，越流越多。
　　到最后我干脆一动不动，任自己无声哽咽。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不想哭了。
　　泪眼迷蒙中转头，瞥见了桌上的白色烛蜡。

　　昨夜入睡前，因为心中不安，我特意点亮了它，尽管那行为很奢侈。
　　此时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只剩下斑斑烛泪。

　　恐惧和寒意奇迹般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浓重的悲伤。
　　那悲伤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那一夜夜的恐惧，其根源竟是深入骨髓的爱。

　　说到底，是我无法接受他离去的事实，所以宁可在梦中扭曲他的样子，让他以最恐怖的方式归来，也不愿承认他的死亡
　　不愿承认他从此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留我孤身一人。

　　所以你看，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此时，窗外是明澈的蓝天和悠闲的白云。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不管发生什么，每天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而我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心头的阴霾似被这晨光驱散了些。
　　我这条命是沈云川费劲心力救下的，我不能自暴自弃。

　　我得活出他想看到的样子。

　　强压下喉间的哽咽，我絮絮叨叨地和那块牌位说起话来。
　　他活着的时候总是没空陪着我、听我慢慢说话，现在他死了，我们有余生一辈子的时光可以闲扯。

　　“如果你继续在梦里吓我，”我眼眶通红地朝他扬了扬拳头，“我就给你两下子，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说完后，我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块光滑的牌位，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谁知摸着摸着，竟在侧面摸到一条清晰的裂缝。

　　我顿时惊呆，心中还有一丝愤怒。

　　浮云宗那些人怎么说的？
　　最好的灵木？水火不侵、妖邪退散、千年不裂？就这？

　　太过分了！
　　等下个月他们派人来送铜板时，不管怎样我都得鼓起勇气质问他们！然后让他们把我夫君修好！

　　不经意间低头，我看到了滚落一地的红色物体。
　　那是我给他上供的果子。

　　奇怪，这些果子放了两天，本该干瘪许多，但它们个个圆润而饱满。
　　近乎妖异的红鲜艳欲滴，仿佛下一刻就能沁出血珠。

　　还没等我细想，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强烈的饥饿感袭来，摸了摸干瘪的肚皮，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好饿！我想吃东西！

　　那一瞬间鬼使神差的，看了那些果子一眼，又看了看我亡夫的遗像，莫名心虚。

　　他应该不会反对吧？
　　反正供完也是我吃，浪费多不好啊！

　　犹豫片刻后，我还是捡起了地上的果子，用袖子擦了擦，然后一口咬下。

　　汁液在口中爆开，很奇怪，这些看起来可口的果子没有任何味道。

　　不对啊，昨晚不就挺甜的，今天怎么没味了？
　　过了一晚就坏了？

　　吃完果子，昨夜墙外的异响浮上心头。
　　我走出房间，穿过空荡荡的院子，绕到了屋外的一棵树下。

　　地上散落着几截断枝，我抬起头，看到了树梢突兀的断口。
　　白里泛黄的木质裸/露在外。

　　看来昨夜真的有人试图翻墙而入。
　　头皮微微发麻，心头隐约浮现一丝阴影，刚刚消退的恐惧眼见着又要聚拢。

　　我猛地甩甩头，强行掐断脑中翻腾的恐怖联想。

　　地上以及墙根附近只有几片落叶，没有任何血迹。
　　一只荷包忽地映入眼帘。

　　沉思片刻，我很快回忆起这荷包的主人是谁。
　　不正是那个撞了我一下，还散播谣言的书生吗？

　　可恶，竟是那个败类！
　　早知道当初不管不顾，也要让他吃一顿拳头！

　　翻了翻，里面还有几两碎银子，被堆得异常整齐。

　　嘿，让你来翻我家的墙，这下这些钱全归我了！

　　正快活地数着银子，我忽地想起，我该去采买瓜果食材了！
　　今天不管怎么说也得赶上早市！

　　*

　　河边人声鼎沸，比我想的要热闹。
　　我远远地走过去，本以为采买时会十分拥挤，但走到后才发现，蔬果摊前竟出乎意料地空阔。

　　我摸了摸那饱满的瓜，又摸了摸碧绿的青菜，爱不释手。

　　“这瓜长得真好，菜也新鲜。”

　　摊主是个豪爽的人，听我夸完后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忍不住和我分享种菜的经验。
　　我买完后，他还送了我一把小葱和两个辣椒。

　　咦，这么看，其实镇上的人还不错！

　　这时，旁边几个小贩的议论声传来。

　　“哎哟，真是作孽哦！”
　　“谁能想到呢，那俩人还是叔嫂呢，竟这样没脸没皮、败坏人伦！”

　　他们在说什么？我循着声音望去，脸上带着询问之色。
　　刚才的摊主立刻来了精神，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诺，那边！可热闹了！要不是得守着这摊子，我早就过去了！”
　　“陈娘子不去看看？”

　　爱凑热闹是人的天性，我也不例外。
　　很快我提着一小篮蔬菜瓜果，挤到了人堆边缘。

　　但前面的人的太多了，乌泱泱挤成一片，我踮了几次脚，仍什么也看不到。

　　这时，人群中的一位有些面熟的妇人注意到了我。
　　她的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尴尬，随即换上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接着，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拨开人群，一把将我拉到了最前排，并开始指指点点。

　　“嚯，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该活活浸了猪笼才好！”

　　“是呢，陈娘子你不知道吧，这两个腌臜玩意还背后说过你呢！我说她怎么这么爱生口舌是非，原来自己裤/裆里不干不净！”

　　“那个更不要脸！还读书人！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偷自己亲嫂子！天打雷劈的玩意！”

　　她们七嘴八舌地地一说，我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转头去看，地上那白花花的两条人影，有一条的头上簪了朵红花，我认出是那刻薄的妇人。
　　而另一条，毫无疑问是书生。

　　只不过那书生怎么不太对劲？口水横流是怎么回事？

　　边上的人立刻为我解惑，“老天有眼，他们偷人时被抓个正着，书生裤子都来不及提呢，拔腿就跑。”

　　“结果翻墙时出了意外，头朝地那么一下，然后就……”

　　然后就成了傻子。
　　这事未免也太凑巧了些！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再次爬上心头。

　　昨晚他不是在爬我家的墙吗？

　　难道爬墙时从树上摔下，受了刺激，以致一激动就改爬嫂子家了？
　　脑子里又不受控制地想起昨日那一幕。

　　暮色中，他们在河边肆意调笑，以取消我为乐。
　　在他们脚下，有一道浅淡的阴影一闪而过。

　　心中的诡异感和违和感越来越重。

　　停！思思！别想了！
　　纯粹是这两个人恶有恶报！

　　但一想到他们要被捆起来活活沉河，我心中就充满了恐惧。
　　死亡本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边上的妇人说道：“放心，死不了。真沉河了，这水大家以后还要不要喝了！”

　　另一个妇人也努努嘴，“毕竟当初娶媳妇，那王八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再说另一个还是他弟弟。”
　　“要不是动静太大，被街坊们发现，恐怕人家当了活王八还兄弟一家亲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这也算是一桩惨事。
　　算了，把书生的钱偷偷还给他们一家！

　　他虽然是个无赖，且有错在先，那钱却不是我该拿的。

　　*

　　我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日子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一定会的！

　　看来昨日我上的那三支，啊不，六支香是有用的！
　　上天真的听到了我的心愿，让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么，我也该去还愿才是！

　　一想到又要花出不少铜板，我的心就一阵肉疼！
　　但是不行，思思，做人不能那么抠门！

　　大不了接下来的日子再节俭一点，而且我是不是可以想办法在镇上找点零活，赚钱补贴家用呢？

　　如果无病无痛的话，我在世间还可以活那么多年。
　　我想读书，想识字，想知道很多很多事，还想顿顿有肉吃！

　　百年之后到地下，我可以很得意地和沈云川说：看啊，其实思思我可聪明了！不信你考考我！
　　想到他将露出的震惊神色，我心中得意不已。

　　加油啊，思思！

　　一边想着一边走入观中，昨日那位为我换香的道长正在殿中忙碌。

　　见到我后，他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极其不自然。
　　勉强和我打了个招呼后，他很快走了出去。

　　我想，大概因为昨天的事，他有一点儿尴尬。
　　之后，我往功德箱里供奉了双倍的香火钱。

　　那钱沉闷无声地落了下去，似坠入了深渊，再去回响。

　　供奉完后，我后退到一个蒲团上。
　　恭敬地屈膝下跪，叩拜神明，我的心中充满虔诚与感激之情。

　　但不知为何，青烟弥漫中，我竟似瞥到了极为荒诞、令人头皮炸裂的一幕。

　　眼前的神像在我叩拜时，居然直接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