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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庞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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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1年7月,夜
菲露米娜睡的很不安稳。
她认为自己此刻应该是在一辆会跑的四轮车上。
一只脚踩着什么。
模模糊糊的,前面是一片干枯的灌木丛,木丛剐蹭车子的声音、耳边刺耳的尖叫声和愤怒的咆哮,“刹车!刹车!不是踩油门!”
梦里自己很紧张很害怕,手足无措的死死的踩着脚下的东西,眼前的红砖墙飞速靠近,有人掐着她握着方向盘的手,踹她的脚,尖叫声在耳边越来越响————咚!
脑袋仿佛被人敲碎了一样。
一只粗糙的大手使劲的推了推醒过来的菲露。
小姑娘瘦巴巴的,被狠狠的推了一下,整个人翻滚到了一侧早已凉透的被褥上。
菲露米娜睁开眼,她慢吞吞的爬起来,隔着黑色的小羊毛卷摸了摸已经结痂的额角,这是三个月前继父一怒之下将她推到了地上,额头不小心撞在了石床上留下的疤痕。
据同母异父的弟弟达利斯所说,家里卖鱼的钱被人拿走了,继父从酒馆回来后发现钱没了,一怒之下揍了菲露米娜。
菲露米娜醒来后一点记忆都没有,甚至连文字语言都不会,像一个傻子一样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看不懂。
磕磕绊绊拼命学了三个月,才学会了基础的拉丁语和希腊语,勉强让自己不至于像个哑巴和瞎子。
翻飞的海风吹进狭小的房间。夏日的海滨小镇,夜里总是很凉爽的,屋子里穿透的风带着浓浓的鱼腥味。
身下是占据房间大半的石床,铺着浅浅的褥子,还带着菲露身上的热气,但片刻后就被冰凉的石头吸走了最后的温度。
石床贴靠的位置是长方形的小窗口,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公寓楼下不远处那不勒斯的海湾以及隐藏在黑暗处的庞大的维苏威火山。
港口星星点点的光,那是渔民们聚集在海边时提着的油灯散发的光,像是深蓝色夜空中的星星。
菲露瘦小的身子上套着短袖极膝的图尼卡粗麻袍子,捞起松垮在脑后的细长的亚麻绳扎起一个彭松的马尾。
她从三个月前就开始陆陆续续的做梦,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不过她并没有在意自己做的奇怪的梦。只是梦境中依稀出现的食物,让她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口齿留香,有些馋。
母亲蹲在门口左边,浅口的陶盆里放着晒干的木柴,木柴已被点燃,照亮了小小的砖石屋子。一个不大的瓦罐架在上面,遮挡了部分的火焰。
瞬间暗淡下来的屋子里,没一会水已经开始蒸腾起了白雾,母亲手里捧着晒干的小鱼干扔到里面,一旁的木盘子上是切好的椭圆的粗面包片。
继父蹲在火盆前吃着面包。
菲露米娜准备爬起来,身旁珠圆玉润的继姐蒂塔翻了个身,继续睡的香喷喷。
菲露米娜站在石床上正想着小心的爬下去———尽管楼下浴场此刻空无一人。但作为有礼貌的好孩子她遵循自己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并不想做出一番大动静吵醒旁边的邻居。
如果可以,她只想将旁边那两张酣睡的脸当垫脚,一脚一个给他们踩醒。
就在她探身往下爬,一只脚都落在了草鞋上,只是草鞋在粗糙的石砖上摩擦出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声音,都没有母亲搅拌鱼汤时木勺子磕在瓦罐上的声音大。
母亲细弱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从背后飘了过来,“菲露,小点声别把你姐姐和弟弟吵醒了。”
这声像是受了多大气一样期期艾艾的叮嘱,如同一滴水溅到了油锅里。菲露米娜翻了个白眼,内心的叛逆火花四溅。
无论是邻居还是家里人都说她以前安静乖巧又温顺,菲露在最开始也被说服了———直到她真的碰上了火冒三丈的事,她发现自己的性格可能和外人说的有些出入。
包括但不限于继姐将脏衣服扔到她头上让她洗干净,菲露直接将蒂塔的衣服扔到了海里。同母异父的弟弟霸占着继父带回来的奶酪得意洋洋炫耀时,菲露将死小子按在地上打,当着他的面将奶酪一整块塞到嘴里。
确实挺腻歪的,菲露并不爱吃奶酪,但为了气死弟弟,她愿意牺牲自己。
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弟俩气哭好几次,母亲是和稀泥都没有用,因为她想让菲露忍耐。
但菲露米娜忍不了一点。
此刻继姐蒂塔正在酣睡,弟弟四仰八叉的活像个被惯着的贵族少爷。
那边母亲啰嗦又小心翼翼的催促着菲露米娜快一点,别耽误了出海的时间。
一个刚十五岁弱不经风的失忆小姑娘,夜半和大人出去捕捞海鱼,懵懵懂懂啥也不会,有好几次因为太沉了她捞不住差点被鱼网里的鱼一起带进海里,继父总会在菲露差点歪进海里时不忘骂几句蠢货。
十多艘船,全都带着儿子,只有菲露米娜的继父,带了一个女儿,还是个海风一吹站在船板上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小女孩。
菲露米娜每次在大海咆哮、海风吹如雷声时险些丢掉性命,就忍不住想要将继父一脚踹进海里一了百了,但依旧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告诉自己,杀人犯法。
如果不是还想趁机捞点钱攒着再离开这个家,菲露老早就跑了。
在母亲一连串小声的催促下,菲露米娜在地上的那一只脚突然收了回去,面无表情顶着一张天生白皮的瘦瘦的脸蛋,扑通一声从石床跳了下来。
“菲露!”母亲本来半蹲的身子都气的站起来,不过马上她意识到她好不容易找的好丈夫在一旁看着呢,她那张凶煞的脸又变成了柔柔弱弱的样子。
蒂塔被吵醒,她胡乱的骂了几句,弟弟十岁的大孩子了还哼哼唧唧的就要哭,躺在石头床上翻个身子边哭边怒视啃面包的菲露米娜。
母亲早早一步跨过去,脚尖‘不小心’踢到了菲露米娜脚踝上的青印子,疼是肯定的,身上落下一道厌恶又喷火的眼神也是她预料到的。
母亲哄着扯嗓子喊的达利斯。这小子嗓门大,在容纳五千人的露天剧场里都能爆发惊人的音量。发了脾气后这声音就更大了,像是故意的一样撕裂整栋公寓楼的宁静。
无意外的,楼上妓院的男人们和隔壁的邻居们都被吵醒,尤其是窗口突然掉下来一颗头,那颗头很眼熟,菲露米娜认识。
每八天的工作日,其中有六天都会来这里过夜,是楼上的常客,今天恰好活动范围在菲露家的正楼上,对方扒着砖石往下张望,看见菲露困倦的蹲在继父身边吃面包,而本该起身的家里十岁的半成年的男丁却躺在母亲怀里活像个吃奶的小婴儿。
一头带着微卷的到耳边的头发的尤里曼斯嫌弃的皱眉,“伊曼,我说你家这小子是娘们吗?快让他闭上嘴,小心我的拳头!”
母亲背对着窗口抱着儿子,气的都发抖了,这话如果是楼上的妓女们说,她一定会像角斗场里的女战士,徒手将对方的头拧断。
但尤里曼斯说出这话,她只有憋着气捂着儿子的嘴,因为对方是角斗士,能够徒手一拳将对手打死的家伙。
达利斯早在尤里曼斯的威胁下早早闭上嘴巴。
都是菲露这个疯了的丫头做的好事!这对母子俩内心的想法一模一样,都决定了让这死丫头好看!
继父连鱼汤也不喝了,抓着门右边堆叠的鱼网和工具撩开粗麻帘子往外走。
菲露米娜吃着干喇嗓子的粗面包,匆忙倒了还未煮开的鱼汤,吹了几下胡乱喝了几口。母亲在继父离开后终于压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呵斥菲露还不快跟上她父亲,做事慢吞吞的谁家姑娘干活这么不勤快!
菲露当作没听到,本就失去记忆没什么感情。
只不过内心对于钱的渴望更加激烈了,如果钱攒够了,她一定会离开这个家,并且再也不回来。
海边的风还是很大的,只穿着一件透风的短袖图尼卡短袍,菲露吸了吸鼻子。
每一艘停泊的船头都亮着微弱的暖色光晕,那是跟着父亲一起出海的男孩子们提着油灯已经上了微微在海水中晃悠的船头前照明,为夜航增添一抹光亮。
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各自的船边,彼此交谈,笑声和话语声随着海风飘散。
继父盘腿坐在船边,也没人和他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陶制的小壶,先是伸舌头舔一口不小心洒出来的丁点酒渍,紧接着就是一大口兑水的酒,那酒的味道在风中停留片刻就被吹散。
菲露米娜手里也提着一盏油灯,不过她没有在船边而是蹲在海水浪花打湿的岩壁旁扣牡蛎。
每一个岩壁和巨大的水管石壁上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牡蛎和海虹,这对于总是挨饿的菲露来说就是个自助天堂,大部分时候她都会端着从城里的垃圾堆里捡来的陶盆烧一把柴火,将石板扣在上面靠温度烤熟板子上的海鲜。
不过这时候显然没有时间做饭,只能生吃。
草编织的鞋很快海水打湿,冷的她忍不住蜷缩脚趾,打了个机灵缓过来才拿着匕首熟练的掰一个塞进嘴里,肥厚鲜甜的牡蛎肉滑溜溜的,像是咽下一口凉丝丝的海鲜汤,轻易的顺走了还卡在嗓子眼的硬面包渣。
两片面包根本不顶饿,接下来还要赶在太阳升起前,在海鲜最新鲜的时候和母亲一起提着木桶去庞贝城里贩卖。
紧接着下午就要葡萄酒作坊干活,踩葡萄也是很费体力的,每一粒葡萄包括葡萄皮都要踩的黏糊出汁儿才不会被吹毛求疵的主管打骂。
即便菲露是自由民不是葡萄酒工厂的奴隶,那也不耽误她头一个月不熟练的时候,被主管绕着管道上层的葡萄池子用小木棍追着抽打。
现在好了不少,因为菲露知道错在哪改得也快,为人聪明勤奋,再加上吃苦耐劳,主管渐渐的也不再找茬。
菲露三个月以来,终于在葡萄工坊站稳了脚跟。
眼见着来的人越来越多,估摸马上就要出海了,菲露手越发麻利,吃的更快了,一小面岩壁上的牡蛎只剩一个个被挖掉肉的壳黏在上面。
继父喊她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微醺状态。菲露将最后一块在月光下带着微光的牡蛎肉快速塞进嘴里,将匕首重新悬挂在腰间,快速的跟了上去。
对方划船时力道还是可以的,继父好歹还知道出海很危险不能喝醉,菲露之所以犹犹豫豫的还跟着出海没闹腾就是这个原因,他还算‘聪明’。
但也聪明不到哪去。
渔民都是世袭制,这些人的父辈祖辈往上数十九代有可能都是渔民,血脉与情谊交织,早已成紧密的网络,能让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讨厌的根本不愿意和他说话,足以见证继父有多不受欢迎。
菲露听一些孩子们说,是早年间喝多了的继父在全村人像海神祈福时,他撒酒疯打前任死去的妻子时不小心打翻了贡品。
从此再也没人愿意和醉鬼多说一句。
继父舔着脸在出海时跟着这种无赖无耻的行为更让那些人厌恶,好在继父只是跟着在后面,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也就放他不存在。
只是看了眼每每站在海风中歪歪斜斜的菲露,都更加坚定内心的想法,远离酒鬼无赖。
黎明将至,捕鱼回来的继父吃饱喝足,喝的醉醺醺的在家补觉,等到睡醒了还要拿着母亲卖鱼回来的钱去酒馆想尽办法将输了的钱赢回来……
老家伙一天的工作只负责抓鱼,拿了菲露和母亲去卖鱼的钱就会一头拱进酒馆玩小士兵。
小士兵是风靡整个罗马的掷骰子走棋游戏,连前前任的皇帝都为这心爱的游戏特意写了一本书。
只不过这项游戏仅限于家族内部成员可以玩,在除了家庭内部之外的地方,那就是犯法。
谁输谁掏钱——俗称赌博的这项游戏,在早期成功的将很多一等家财万贯的公民变成了三等一贫如洗的贫民后,上面的贵族深深知道了这项游戏的危害性,为了家族利益考量他们开始颁布了这项法规。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对于贫穷的人们来说,一个杯子就可以当成骰子,几块大小相当的石子就能当作棋子,酒馆的一张桌子用老板赞助的灰粉画出棋盘,如此一来更是玩的昏天黑地。
老东西喝酒赌钱,那酒馆就差一条龙服务,将这家伙按在床上服侍一回。
王八蛋!臭不要脸!
菲露咬牙提着将近二十斤的木桶,被拖垮的腰身半弯着,一步一步吃力的跟在母亲身后,两人摇摇晃晃的顺着海门进城。
劳累的一天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