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风雪初逢 ...
-
北风尚冷,零星碎雪砸在脸上疼得紧,昀佑蜷在背风坡的乱石后,十指早被冻得青紫。她扒开积雪,拽出几株蔫黄的野菜。
“喀嚓——”
靴底碾碎枯草的脆响自身后裂开,昀佑脊背骤然绷紧,本能的闪出两丈远,却还是被一道破风而至的银光追了上来,枪尖堪堪停在她咽喉三寸处,刃上凝着寒霜。
“何方宵小?”一个嗓音清冷如冰。
昀佑稳稳的后退半步,仰头望去,一高大的女子仗剑逆光而立,银甲折射出寒芒,玄色披风猎猎翻卷,如玄元门天上看到的那朵云。
“大人明鉴!”竹篓里野菜随动作簌簌震颤,“民女采野菜迷了路,绝无歹意!”
昀佑跪身行礼,懊恼中带着一丝高兴——懊恼的是自己怎么为了口吃的连路都不看就闯进来了;高兴的是,正愁没机会进军营,不知道这次算不算天助?
银甲女子手腕微转,剑尖挑开篓中枯叶,瞥见蔫巴巴的蒲公英、马齿苋和牛蒡,眉峰轻挑:“啃这些苦根烂叶?你都不找个好用的理由?”
“总比饿死强。”昀佑忙的护住一边的竹篓,攥紧篓绳。
女子嗤笑道:“倒像那护食的野猫,爪子都露出来了。可惜……”忽然又将长剑刺向昀佑,“挖野菜的村姑,手上可没提笔握剑的茧。”
昀佑忽然拧腰后仰,足尖勾起篓中牛蒡叶甩向对方面门。
那女子抓了袭来的菜叶,眼中迸出灼灼光华:“有意思。”话音未落,昀佑已是抽出腰间匕首。却见那高大的女子随手将宝剑掷向身侧地面,剑锋入土三寸嗡嗡震颤,晃出慑人寒光,之后并指直取昀佑咽喉——空手对白刃!
砂砾卷着枯草在罡风中飞扬。昀佑的匕首始终沾不到那片翻飞的衣角,反倒是女将游刃有余地点评:“下盘够稳,可惜变招太慢……这一手什么野路子,使得花哨,沙场搏杀早被刺穿心口了……”
三百招后,昀佑气喘吁吁地以匕撑地,发间沾满草屑。女将气定神闲地立在丈外,指尖拈着她不知何时被挑落的木簪:“还要继续吗?”
“殿下武学造诣,民女心服口服。”昀佑单膝砸进冻土,散落的发丝扫过景冥战靴上未干的血渍:“早就听说公主武冠三军,今日总算领教了。”
“曾经还有个能接我五成力的北狄奸细,现在坟头草都比你腰粗。”被叫破身份的景冥擒住昀佑手腕反扣背后,拇指精准按在脉门要害,“玄元门的踏雪步,容国军营的破阵枪,眼神像个猎食的豹崽子——你当本宫是瞎的?”手上加劲,玄铁护腕闪过冷光,“最后一次机会。”
昀佑的胳膊要被景冥卸下来了,她仰起头,一绺乱发黏在裂着笑的嘴角:“殿下若用十成力,此刻我该在奈何桥陪孟婆熬汤。”
昀佑忍着痛示意景冥捡起地上那把农家匕首,“三年前苍梧关村子里,有人用这匕首割断过火油绳。”
景冥瞳孔骤缩。记忆里漫天火雨中,帮自己摆脱束缚还替自己挡了一箭的人的身影,与眼前的女子重叠。她突然扯开昀佑衣襟,锁骨处新月状箭疤刺入眼帘,而昀佑任由寒风灌进破碎的衣领。
景冥甩开昀佑,昀佑揉揉手腕:“此外,衣内赤金螭,腰间龙纹佩,女子之身又是军将,这坤宇大陆还有第二人吗?只不过……”
“怎么?”景冥抱着臂膀,好整以暇的等着下文。
传说中三岁习武、十五岁单骑破千军的护国公主,有两人高、三人壮,如参天的榕树,可眼前这人……虽然确实高些,但也不过比自己高了一头多,不像榕树,倒像株浴血绽放的赤芍。
“公主神勇无双,该是……”昀佑咽了咽唾沫,目光掠过对方修长脖颈上那道淡色箭疤,“该是更高更壮些。”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耳尖。
低笑声传来。景冥甩开披风,转身时蹀躞带上的螭纹玉扣清脆作响,“给你半柱香处理伤口,然后滚去炊营烧水。”
没等昀佑起身,不远处的灌木丛再次传来异响,景冥已如离弦之箭掠向声源。银甲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寒弧,宝剑挑开枯枝,七八个衣衫褴褛的流寇惊叫着滚出藏身处,手中豁口的弯刀泛着腥气。
“北狄人豢养的野狗!”景冥冷笑一声,剑尖直取领头者咽喉。那人却突然将身旁同伙推向剑尖,自己反手掷出三枚毒镖。昀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甩出匕首击飞暗器,刀刃相撞的铮鸣惊起林间寒鸦。
“谢了。”景冥头也不回,挥剑横扫逼退两侧凶徒。昀佑趁机翻身滚至她身后,抓起篓中牛蒡叶裹住砂石扬向敌群,呛得对面涕泪横流。景冥的剑风恰在此时卷过,如银龙绞碎漫天尘雾,将三人钉穿在冻土之上。
“左翼!”昀佑突然高喝。景冥未及思索便旋身后撤,长剑堪堪挡住偷袭者劈向昀佑后颈的弯刀。刀剑相抵的刹那,昀佑矮身钻过景冥臂弯,短匕精准刺入另一个偷袭者膝窝。两人错身时衣袍交缠,血腥气混着对方若有若无的气息,竟让景冥恍惚了一瞬。
流寇首领见势不妙欲逃,景冥正要追,忽见暗处寒光一闪。“当心弩箭!”昀佑猛地扯住她蹀躞带向后拽。箭矢擦着景冥耳畔飞过,钉入树干时尾羽犹在震颤。景冥反手掷出长剑,将弩手钉死在岩石上,转头却见昀佑生擒流寇首领,正用牛筋绳将他捆成粽子。
“玄元门的困龙结,”昀佑掸掸手将那人交给景冥,“大罗神仙也没得逃。”
两人隔着满地狼藉对视。景冥肩甲裂了道寸许长的口子,昀佑袖口被弯刀划破,敌人的血珠顺着利刃滴落冻土。她们甚至无需确认战果,便同时走向东南角的歪脖松——最后两个流寇正试图解拴在树下的马匹。
“赌你三招内缴了那疤脸的械?”景冥挑眉,指尖摩挲着枪杆上未干的血迹。
“赌殿下两招就能让独眼龙跪地求饶。”昀佑舔去唇边血渍,眼底燃着灼灼战意。
最后一个流寇的哀嚎淹没在风雪中,景冥惊觉,方才昀佑旋身踢飞敌人兵刃的姿势,竟与自己幼时善用的“回风扫叶”完全重合。而对方在混战中替她挡开冷箭的角度,恰如三年前火海中那道义无反顾的背影。
“你究竟……”景冥攥住昀佑手腕,却在触及她掌心厚茧时哑了声。那是常年握笔又执剑才会形成的特殊纹路,与自己虎口的茧子严丝合缝地贴合。
昀佑望着雪地上交织的脚印,忽然轻笑:“殿下的功夫怕不是跟民女定制的?”她踢了踢流寇首领的断刀,“这兵刃也忒差了点。”
明明风卷残雪的时节,景冥忽然觉得心口发烫。这村姑野路子里的杀招处处克制自己的破阵枪法,却又能补全所有破绽,仿佛有人将半本失传的兵书,提前刻进了彼此的身体发肤。
——————————
暮色染透旌旗,军营西北角的伙房腾起炊烟。
昀佑正将马齿苋在陶盆里摔打得噼啪作响,偷眼觑向帐外——景冥卸了银甲,着一袭霁色常服斜倚在胡床上看书,执卷的手骨节分明,虎口覆着层厚茧。
“殿下不怕我下毒?”她将菜团子码进蒸笼。
“能毒死本宫的厨子还没出生呢。”景冥头也不抬,“倒是你,锅铲都要攥出水了。”
昀佑手一抖,热水溅上手背。她咬牙咽下痛呼,景冥不知何时闪至身侧,“疼就喊出来,忍着给谁看?”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昀佑的视线。她看着景冥夹起蒲公英菜团,贝齿咬破焦脆外皮时满足地眯起眼。
“想不想从军?”景冥突然发问,筷尖戳着半块牛蒡叶包裹的粗粮。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昀佑毫无犹豫:“想!”
景冥意外:“为什么?”
昀佑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景冥公主守着的北境线,是万千百姓的活命线。”她将劈啪爆响的柴火往里捅了捅,“我想成为那条线上的一根铁钉。”
筷子落在案几上的轻响引得昀佑抬头。
“容国有几十万铁钉。”景冥突然掀开帐帘,寒风中传来伤兵压抑的呻吟,“而且,你知道铁钉被钉进冻土是什么滋味么?”她看着昀佑,一字一句,“先是刺骨冷,再是钻心痛,最后——”
“最后是铁锈混着狄人血的味道。”昀佑经常听得师父说起自己出身的故事,战乱、灾民、饿殍,那时的村庄不是村庄,是炼狱。
帐外忽起喧哗,景冥蹙眉按剑欲出,袖摆却被拽住。昀佑将一块菜团塞进她手中:“铁钉会锈,但利刃——”灶火突然爆开的亮光中,她眼底映出景冥从未见过的锋芒,“是要淬血的。”
景冥凝视着少女眼中的星火,恍惚看见若干年前的自己,心口似乎长出一缕丝。景冥反手将一把匕首拍在案几上,震得碗碟叮当:
“明日卯时,新兵营报到。”
帐帘掀起又落下——景冥意识到自己怕是有点冲动了,竟将宝刃“残月”给了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子。而帐内,昀佑摸着匕首上镶嵌的墨玉,在渐起的风雪中笑出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