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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三,双凰永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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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破浪”冲天的火光中,只见一快船载着身着战甲的昀佑连带二十名军士径直向“惊骇”撞去,如一把尖刀插进泗国心脏。昀佑腾身跃起杀上“惊骇”,逼近舵手。甫一靠近,四面八方的机关带着利器铺天盖地而来,战甲零落的兵士爬上船来,用血肉为昀佑筑起盾牌。
身边炸开刺目的白光,昀佑的银甲已布满冰晶。她反手抹去糊住视线的血污,掌心黏腻的触感分不清是冻凝的血还是融化的寒霜。身后剩余的十几名兵士正在接二连三地倒下。此刻,泗国铁索阵激射的冰刃贯穿了第七个士兵的胸膛——那人用最后的气力将火油罐抛向“惊骇”舰尾,炸开的火光恰好为昀佑指明方向。
“昀帅!”副将突然横扑过来,永寂冰刺穿透他左肩。这个在她麾下多年的老兵竟咧嘴笑了,“当年您从北狄人手里抢回我这条贱命……”他死死抱住偷袭的泗国兵滚下船舷,冰层碎裂的脆响混着骨肉坠海的闷声,在昀佑耳畔炸开的轰鸣,老兵那句“今日报国了!”顺着耳膜刺进昀佑心胸。
舰桥近在咫尺。昀佑挥剑劈开最后一道铁闸,左腿传来钻心的痛——不知何时扎进的冰刃碎片正在血脉中游走,寒气顺着经络直逼心脉。她踉跄着以剑拄地,剑锋在甲板上刮出带血的沟壑。恍惚看见少女时代,景冥为她包扎箭伤时,指尖也曾染过这般殷红。
“容国元帅竟是个瘸子?”长孙泓的狞笑从头顶传来。昀佑抬头,看见这个泗国新主将的甲缝隙里渗出黑血——看来,昀岄的连弩伤到这泗狗家奴的要害了。
“总比……咳咳……比躲在冰棺材里的懦夫强。”昀佑啐出口中血冰,突然旋身掷剑,剑锋刺向长孙泓咽喉。这一下必是杀不了人的,她只是在借力,纵身跃上主舵台,腕间暗藏的残月匕精准斩断舵链。船体骤然倾斜的轰鸣中,夹杂了长孙泓惊怒的吼声。她嗅到王旗旗杆里渗出的刺鼻硫磺味——果然,这艘镇国巨舰的命门就在此处。
昀佑带过来的二十名死士已全部殉国,只剩她一人在“惊骇”上面对汹涌的敌潮。昀佑顾不上多看一眼死去的同袍,任凭长孙泓徒劳的用弓箭射穿她的后心,箭簇在胸前透体而出,将火折子死死咬在齿间爬向桅杆。
瘴气触火,爆炸的气浪瞬间碾碎了全身骨骼,灼热的剧痛反而让她清醒。在最后三息清明里,她看见自己飞散的发梢燃起的火星,竟与多年前和景冥共赏的庆功篝火重叠成同一种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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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冥策马冲上海岸时,赤色巨龙般的烈焰正撕咬着惊骇舰最后一角残帆,硝烟裹挟着焦油气息扑面而来。
景冥双眼一黑跌落马下,帝王的金甲重重撞上礁石。濒临溃散的意识里,浪涛声忽而沉寂,唯有燃烧的龙骨在深海中发出悲鸣。恍惚间有人将染血的唇贴在她耳畔,带着鹰嘴梅的香气:
“景冥……你我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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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臂传令兵拖着血染的残甲冲到景冥面前,单膝砸地的瞬间,盔缨应声而断。
“禀陛下!“他残缺的左臂断面仍在渗血,字句却清晰如钉入舷板的楔子,“昀帅突破‘惊骇’舰,护国公主死守东海——”喉头突然哽住,浑浊的泪混着额角淌下的血珠坠入沙滩,“护国元帅昀佑......与泗国定国之舟......同沉沧溟!”说罢俯身下拜,抑制不住的呜咽出声。
景冥的悲痛化作实质,一口心头血直溅海滩,喷出半丈有余。昀佑亲选的护卫急扣住她后心命门,却见帝王瞳孔涣散如东海浪涛。
她听不见她的将帅惊呼“陛下小心”,耳畔反复炸响那句“同沉沧溟”,神思在恍惚:他说的哪个昀佑?朕的昀佑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昀岄公主踉跄着由远及近,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脸上和银甲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块,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母皇……”昀岄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她颤抖着双手捧出昀佑的遗信并随身携带多年的玉坠,交给了景冥。被海水浸透又干涸的信笺,纸张已经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信中的字句触目惊心,殷殷深情是昀佑留给景冥最后的温暖。
【陛下,若见此信,臣已赴黄泉。莫悲,莫念。唯有一愿——愿阿冥保重,莫让我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眠。若有来世,你我……】
余下的字被血水洇透,再不能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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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回归平静,昀佑的残躯被打捞出来。景冥死死盯着被两个重伤的兵士缓缓抬过来的素白担架,上面放着残血匕,那具被白布覆盖的躯体,身形轮廓依稀可辨......她伸手想要揭开白布,却在触及的瞬间僵住了。那只在战场上执剑杀敌、朝堂上运筹帷幄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抖得连一方白布都掀不开。
“让臣来吧。”风轻红着眼眶上前。白布揭开,那具残破的躯体上,还穿着出征那日的银甲,只是甲片已经扭曲变形,颜色污浊不能辨,胸口处一个巨大的空洞,边缘还带着灼烧的焦痕。
东海的残阳熔作一滩金红铁水泼在天际,终于,景冥抱着那人面目全非的冰冷尸身,在血色残阳中恸到天地同悲——那个总是笑着叫她“阿冥”的人,再也不会睁开眼了,昀佑交了三次却带到战死的兵符滑落,沾满两人交缠的血与泪。
“昀佑,为什么,你又骗我……”
景昀岄仍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风轻泪落如雨,那日帅府议兵,案头《水师操典》的墨渍未干处,洇着“焚舟火攻”——原来那时她便决意要烧断“惊骇”,也亲手绝了自己的归途。
记得三人最后一次一起喝茶,自己曾八卦的问起昀佑与景冥的关系。昀佑眉眼弯弯,在茶盏腾起的热雾中回答:“我和陛下的关系啊,就是……”
风轻星目含泪,轻念昀佑当时的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臣愿为陛下剖心为烛……”此刻,风轻只恨不能以自己之死,换昀佑之生,守景冥之魂。
“朕……明白……”景冥死死握紧军中时送给昀佑的,带着“冥”字的玉坠,仿佛要将它刻入身体,“朕会活着……昀佑可以食言,但朕,不能让昀佑不安……”
东海的风变得猛烈,卷着浪涛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那声音像是千万将士的呜咽,又像是某人未尽的话语,在这血色残阳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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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庄严肃穆的帝王寝宫,如今却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囚笼。
景冥拒绝了所有人的觐见,包括她最亲近的儿女、手足景禹和皇夫萧商。厚重的帷幕垂落,隔绝了外界的光,也隔绝了生的气息。她遣散了所有宫人,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以及那几乎要将她灵魂碾碎的、名为“失去”的巨兽。
殿内晦暗,只有角落的长明灯映着一点幽微的光,勉强勾勒出帝王僵坐的身影。她还穿着奔赴东海时的战甲,帝王袍服上繁复的玄鸟暗纹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如同她此刻混沌破碎的心神。那方带着“冥”字的玉坠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质几乎要嵌入骨血,却远不及心口的寒意刺骨。
案几上,两样东西静静地躺着:昀佑最后那封被血水洇透、字迹模糊的遗信,昀佑的残月匕,还有……染着昀佑的血和她自己的泪痕的兵符。
景冥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兵符上——昀佑每次出征前,总会变着法子把这象征最高军权的虎符“塞”给她,美其名曰“让陛下安心”,眼底却藏着狡黠的光。而每一次,她都会在她凯旋后,亲自将这冰冷的金属重新按回她温热的掌心。这一次……她再也等不到那个笑着来取回兵符的人了。
“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捂,摊开掌心,却是一片刺目的猩红。那不是新伤,是心脉被撕裂后涌出的心头血。她看着掌心血污,竟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惨笑。昀佑的银甲上,也沾满了这样的颜色……不知她最后……疼不疼……
耳边,传令兵那句泣血的“同沉沧溟”还在回响,还有幻听中那句带着鹰嘴梅香气的“景冥……你我来生再见”,每一个字都像永寂寒冰结成的利刃,狠狠扎进她的神魂。
她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那铺天盖地的幻象——燃烧的巨舰、飞散的发丝、血肉模糊的躯体……最终定格在昀佑那双总是盛满星子、最后却永远阖上的眼眸。
“昀佑……”破碎的呼唤逸出唇边,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微弱的回响,旋即被更深的死寂吞噬。她像个迷途的孩子,一遍遍摩挲着那冰冷的玉坠、匕首和兵符,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体温。景冥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遗信上干涸的血迹,那黏腻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整整三日三夜,她不饮不食,不言不动,只是枯坐在这黑暗里。冷汗浸透了帝袍的后背,冕旒的垂珠贴在汗湿的鬓角,沉重如枷锁。身体早已麻木,唯有心口那处空洞,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拉扯着尖锐的痛楚。她放任自己沉沦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仿佛只有用同等的煎熬,才能稍稍靠近那个曾在沧溟深处忍受烈焰灼烧的人。
殿外传来风轻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禀报声:“昀帅……遗骸,正在整理仪容,准备入殓。”
景冥的身体这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低垂了太久的头,目光穿过昏暗,似乎想要穿透重重宫墙,望向东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