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枫千羽

20、起跑20

　　小学五年级期末家长会，从不主动邀请家长参加的许海越，第一次在将签字回执交给姜静时，扭扭捏捏地说了一句：“你们如果有空的话，可以一起来吗？”

　　五年级的期末考试是全市统考，意义非凡，考前老师反复强调过它的重要性，也说过会在家长会上公布成绩。许海越复习得格外刻苦，他平时在班上排名就是在前列的，考完之后更觉得自己可能会是全班第一。向来默默努力的他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分享这个时刻。平时他们基本是交替着参加家长会这种活动，所以这次，他主动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姜静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扭头喊道：“许震——海越的家长会你去不去？”

　　“去呗，什么时候？”

　　“这周四下午五点。”

　　“周四……行啊，下午我在十七中那边盯一下田径队训练，完事儿之后过去，时间应该刚好赶得上。”

　　“好嘞，把你爸爸的名字也填上吧。”姜静将签好名字的回执放在许海越手心，“周四那天我要组织俱乐部的活动，顺利的话四点之前就能结束了，我们学校里见。”

　　许震朝这边看过来，惊奇地问：“你也要去？”

　　“当然要，海越盛情邀请我们，肯定是藏了什么惊喜的，怎么能不去呢？”

　　姜静的话说得许海越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转身跑开了。

　　周四一早他就紧张得心脏扑通扑通跳，不管怎么边深呼吸边抚平胸口，都压不下去。同学们似乎也都很紧张，有胆大的学生跑去办公室里找老师问成绩，软磨硬泡之下，老师松了口风，低声告诉了他们什么。那几个学生回来之后就在教室里怪叫，远远地朝着许海越的方向挤眉瞪眼，许海越当作没看到，也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在他们这种胡闹似的扑腾中，他不可能不去期待心中那份猜测是真实。

　　五点是小学部的放学时间，学生们都聚集在学校门口翘首以待，寻找着自己的家长。家长来之后就带着他们一起回教室，教室里已经给每个座位旁边都填了一张小板凳。

　　许海越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许震，前短跑选手的身高和精气神在人堆里是很出挑的，他“噔噔”几步朝许震跑过去，后者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爸爸是现在去教室还是等妈妈来了一起去？”许海越问。

　　“等妈妈来了一起吧，不久前她刚给我发了短信，说是在路上了。”许震松开许海越，晃了晃手中的直板机。

　　夏天的乐平市天黑得很晚，此刻正是阳光炽烈的时刻，日光下的校门熠熠生辉，欢声笑语中，一对对孩子和家长在校门处相认，手挽着手朝教学楼走去。渐渐地校门口只剩下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身后教学楼里传来校长用麦克风朝全校的同学和家长统一讲话的声音。

　　家长会开始了，姜静却迟迟没有出现。许震给她发送了数条短信，无人回复；拨出一个又一个电话，只有那句礼貌的“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许震越来越焦急，开始挨个拨打他能想到的联系人，俱乐部的保安说姜教练已经走了一阵了，在俱乐部训练的学生家长说接送孩子的时候还看见了教练，没发现什么异常。

　　落日渐渐坠入西山之底，余下漫天残阳如血，将一老一少的影子斜斜地拖了很长。许海越感觉肩头的余温正在散去，太阳消逝之后，裸露在短袖外的皮肤开始发冷。心跳快得仿若心悸，身边的许震也焦虑得无法再等待下去，拉起他准备沿路去寻人的时候，掌心里响起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

　　“喂？”

　　许海越听见许震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里是乐平市人民医院，你是姜静的家属吗？”

　　听筒那边的声音好像是从世界的另一边传来的，不然为什么会冷漠得让人以为是幻听，让人理解不了那些字词组合在一起的意思。

　　站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许震一直死死地攥着许海越的手，双眼通红地盯着大门。许海越低着头，他的手被攥得麻木没有知觉，鼻腔里飘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来苏水的味道。视野里是医院干净到反光的地板，他一直盯着那一小块反光，仿佛要用视线将砖块灼穿一般。

　　后来的记忆就更模糊了。有人说这是人体用来自我保护的一种机制，那些令人产生过强烈的负面情绪的回忆，会随着岁月流逝淡忘得更快。时至今日，许海越几乎已经记不清他是如何和崩溃的许震一起给姜静穿上了寿衣，原来人离开后，身体会变得这样沉重和僵硬，他满头大汗，用全身的力气才将袖子套了上去。而许震抚过她胸前的伤口，皮肤表面狰狞地翻起，如同被怪物的牙齿啃咬过。从医院那里拿到进手术室前脱掉的、她原本穿着的衣服，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暗红色。

　　他们又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姜静在从俱乐部到学校的路上遇到了持刀的歹徒，正将一个年幼的孩子勒在腋下作为要挟。千钧一发之际，她飞奔上前救下了那个孩子，监控里，那短短几步是前职业运动员才能踏出的风采，在围观人群谁都不敢上前的时候，她迈出了人生最后一场奔跑。

　　却就此成为歹徒的报复对象，蜿蜒流淌的血液，让许海越整个视野都弥漫着殷红的雾气。

　　伤人的歹徒自知前途无望，在捅人之后便跳河自尽了。那位被救下的孩子和他的家人，不知怎的也没有再露过面。从监控里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沿着周边寻访的路途中，遇到的家庭都是讳莫如深，即使救命恩人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从医院到学校，从俱乐部到案发的街道，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只有许海越和许震两个人陪伴着彼此。

　　可是，我们至少还有两个人。许海越想，妈妈在手术室的时候，比他们还要孤独。

　　凶手干脆利落地自我了断，被救者铁了心思要装作无知，于是他们的震惊、愤怒、痛苦、悲伤……所有的翻涌的情绪，甚至没办法找到一个具体的出口，只有在天长日久的岁月中，舔舐伤口一般自我消化。

　　只剩下一句新闻标题，夹在本地报纸不起眼的位置——

　　《女子勇救人质不幸遇刺身亡，曾为竞走国家队队员》

　　多可笑，那么长的标题里，甚至没有一个字是聚焦在凶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