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枫千羽

42、加速18

　　在跑步类的比赛中，以获得名次为目标而跑，和以打破纪录为目标去跑，有时候会采用截然不同的策略。

　　对于前者，最好是在开赛之前就将对手的实力与技术特点摸清，在比赛时，可以采用抱团、变速或者跟随跑等战术，消耗对手体力，保留自己体力，耐心地等到冲刺阶段时一决胜负。

　　毕竟，一个很好理解的道理是，作为比赛，只要超过了同组的所有选手，就能拿到金牌。至于是领先0.01秒，还是领先十分钟，都不会影响位次与奖牌的颜色。

　　这是单场竞技体育比赛中，再常见不过的博弈。

　　但是，以打破纪录为目标去跑，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选手本人也不清楚那个纪录的边界会在何处的情况下。

　　她能使用的战术唯有一条——

　　将赛场视作无人之境，存在于这砖红大地之上的东西，只有跑道和她自己。

　　.

　　枪响，季樱毫无保留地冲了出去，像从张满的弓上笔直射出的箭。人们只能感觉到她从出发的瞬间开始就领先了全体选手一个身位，只是市运会这种级别的比赛不会单独统计起跑反应时间，否则他们就会发现，在精神前所未有得集中时，季樱凭借身体本能做出的起跑反应，竟然只用时0.19秒。

　　她从起跑器上弹起，挺直身体，立刻大步迈开，进入加速状态。

　　第一个100米，比她任何一次测试时的速度都要快，刚出弯道，她就已经与身旁五道选手并驾齐驱，两个人步频相近，逐渐接近着更外道的选手们。

　　镜头背后，许海越的目光沉了下来，眼皮不眨一下，死盯着画面上季樱的动作。这个配速完全超出他的预期，令他极为担心季樱后半程的体力问题。

　　“怎么样？能看出来谁比较快吗？”身后，顾曦紧张的声音传来。

　　肖澄也同样瞪大了眼往场上看，但是400米的各条跑道起点不同，选手们身位各异，他也看不出来什么：“只能感觉她们跑得都好快，这就是市运会的决赛吗……”

　　“她很快。”许海越忽然出声。

　　身后两人立刻看向他的后脑勺，但他只是盯住了手机屏幕，没有回头：“放眼过去所有的训练和测试，这也是她跑出过的最快的400米前程。”

　　.

　　季樱觉得自己像一团钻破长空的火。她正调动全身的力量，再将它们驱动到需要力量的身体部位中去，将每个动作都做到极致。每一次蹬地、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摆臂、每一次呼吸——所有动作在她全然开启的感知中都被放满了无数倍，她能感觉到从胸口向外喷吐的灼热，鞋钉陷进地面时产生的巨大抓地力，调动手臂力量时肩胛抽动，这些动作一遍又一遍地交替重复，构成如今正在梦寐以求的赛场上奔跑的她。

　　她在田径场的直道上飞驰，然后是重复，继续重复，就是这样单纯的动作构成了名为“奔跑”的运动。她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距离，也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力气，所以她也不想保留哪怕分毫的体力。从大雪纷飞的严冬到日光灼眼的初夏，所有的奔跑，都与此刻没什么不同——但又都是为了这久违的时刻。

　　是的，日光。

　　在她跑到200米左右的位置时，丝丝缕缕的日光也从云层背后洒落，将眼底映得一片空白。

　　.

　　“接近了！和第五道的那个选手——”肖澄眯起眼睛，她们已经奔跑到距离休息区最远的那个拐角，即使是他也必须弯起眼睛才能看清选手们奔跑的姿态，“她们两个的速度很明显比其他选手要快一截，已经很逼近外道的那些选手了，弯道之后肯定能超过她们。”

　　“加油，季樱，加油……”顾曦不停地喃喃着，然后忽然看到什么，惊叫道，“——并排了！在进弯道之前，季樱追上她了！”

　　“那是不是说明——”肖澄也激动起来，声音中带上了一点兴奋。

　　“接下来的才是最难的一段路。”许海越说，“是对人体极限的考验，想赢的话，就必须将这一段路坚持下来。”

　　.

　　面前是最后的弯道了。巨大的疲惫感让她从方才那种慢动作的世界中瞬间抽离，季樱忽然反应过来，赛程已经过半。在她倾其所有才跑过的前程中，她一直保持着极高的配速，此时计时牌上的时间刚刚过去28秒，而那个自开赛时就在身畔压她一头的第五道选手，此刻只有微弱的领先优势了，在进入弯道后，渐渐隐没在季樱用余光也看不到的地方。

　　季樱此时并不好受。她当然没有能将前半程的速度保持到最后的体力，事实上，她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像这一刻这么累过。像被无数利刃穿膛而过，喉咙深处是凛冽的铁锈味，大腿、小腿都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大臂、小臂也酸胀得用不上一点力气。直道近在眼前，她已经跑过了前四分之三的距离，出弯道后，她的身位在全组中已经位列第一。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一步也迈不出了。

　　400米项目最可怕的最后100米，那是对于人类而言最难奔跑的一段路，再强大的力量，到这个阶段也耗尽了。人体的本能是趋利避害，在这短短的100米，人要与所剩无几的力量做斗争，要与极度的痛苦做斗争，还要与人体想要停步休息的本能斗争……

　　到了这一步，能信赖的只剩下自己的决心。

　　你到底有多想赢？

　　灼眼的日光在季樱眼底散开一片雪白的光晕。

　　也可能是体力濒临极限时，支撑视觉的身体功能已无法如平日一般满负荷运行。

　　她所有的体能、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意志，都留给了最后的决心——

　　她想赢！

　　.

　　在休息区紧盯着季樱的三个人已经连呼吸都做不到了。

　　他们的帐篷就在最后一条直道的70米处，季樱迈出弯道后，就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他们能看见季樱挣扎的面容，迈开的腿似乎不复之前的灵活有力，那双眼睛看上去有些涣散，看不出焦点在什么地方。

　　“坚持——坚持啊——！”顾曦将两只手放在嘴边扩音，朝着她的方向大喊，不论她能否听到。

　　“还有最后五十米——”肖澄也在喊，“你是第一名！加油冲啊！”

　　从他们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虽然五道选手咬的很紧，但此刻身位更加靠前半步的，是季樱！

　　再往前的地方，一片坦途，空无一人。

　　前程出色的发挥，终于让她在冲线之前，超过了同组所有人。

　　而这最后的一段路……

　　屏幕上的画面正在颤抖。

　　许海越深吸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因为屏息太久而接近窒息，在颤抖的不是画面，而是他扶着手机的双手。

　　.

　　拳头无意识间攥得极紧，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指甲在掌心扣出血花。季樱在濒临极限的当口，反而再度发力摆臂，拉大步幅，压榨着这具身体，笔直地向前奔跑。

　　还有多远。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飘过的瞬间，迷蒙的视野里，忽然闯进一条她再熟悉过的白线。

　　它静静地躺在砖红色塑胶跑道表面，因为年代久远，有太多人曾在上面奔跑过，所以白漆有些发淡。

　　那就像猛然灌进她身体的力量，是她苦苦追逐的、甘愿为之抵押一切的桂冠——

　　二十米……

　　双腿痛得已经感觉不到。它们之所以还在向前迈进，只因为之前它们曾一直这样交替，倚靠的是绝不停步的意志力。

　　十米……

　　身体像是要四散裂开。

　　五米……

　　最后的距离，她连呼吸都忘了，但还记得躬身压线——

　　她就这样以千钧之力，撞过那实则无形的终点线。

　　亦是在同一个瞬间，浑身脱力，连支撑着她缓缓走到休息区的体力也不剩。

　　季樱双腿一软，跪伏在粗糙的地面上，穿着荧光坎肩的志愿者连忙将她扶起，撑着她来到场边休息：“同学，同学，你还好吗？编号A276的季樱同学——！”

　　明晃晃的阳光洒落在季樱身上。

　　她像是沉溺在深水中，心肺疯狂地颤动，要将整个世界的氧气都吸纳进这具身体中，于是剧烈地喘息，身上涌出的汗水要将她淹没。在场边坐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脱力到连动都动不了了，试图撑着地站起来的时候，手臂会不住地颤抖。

　　志愿者呼唤她的声音，在她听来也像包裹在某种液体里，朦朦胧胧得听不真切，但那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叫到她名字的一刻，她终于从深水中扎出脑袋，看清了面前穿着橙色荧光坎肩的陌生人关切的脸庞，看清背后那她刚刚全力以赴奔跑过的赛场。

　　“季樱同学，你需要医疗人员的帮助吗？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志愿者问。

　　季樱的手轻轻抚上胸口，感受那里剧烈的跳跃，那并不是疼痛，而是强劲有力的心脏在兴奋地敲打歌唱的节拍。

　　“……不用的，我只是太累了，但身体状态还好。”季樱声音沙哑地说。

　　“好的，我扶你去休息区吧，如果感觉那里不舒服，请及时寻找医疗帮助！”

　　季樱在志愿者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走向乐中的休息区，顾曦已经忍不住冲上来拥抱她，肖澄也围着她激动地上蹿下跳：“第一！你是第一！我看见了，绝对是你……”

　　季樱听着心跳“咚咚”的鸣响，肖澄的话让她再度兴奋地颤抖起来，一阵热流涌上大脑。

　　许海越和将她送回的志愿者表示感谢，然后来到季樱面前，微笑着点头：“看看成绩吧，已经核算出来了。这是你刚刚全力跑出来的成绩。”

　　季樱顺着他的目光，转身看去——

　　炽烈的阳光照在蓝底白字的LED屏幕上，将那些白色的字映成了金色，上面清清楚楚地打印着400米决赛的结果。

　　“第一名，编号A276，季樱，乐平高级中学，1分03秒06，备注：二级。”

　　这一刻，她只觉得，被跑步选中的人生是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