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枫千羽

45、加速21

　　季樱已经很久没在比赛前因为紧张失眠了。经过这半年的赛季，她自认也是“身经百战”，却忘了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参加省级比赛。身边每个选手都像能力深不可测的神秘高手，走在陌生人中间的时候，她会有种自己十分渺小的荒谬感受。

　　预赛的结果也印证了这一点，小组第二的她，最后是以总排名第七名晋级的决赛，说明她所在的小组整体成绩不算好。轮到她选道次的时候，只剩下第一道和第八道可选，她选了自己更为熟悉的一道。

　　她已经习惯了跑在最内道，做一个追逐者。唯一的问题是，这一次的对手，大概是她全力追逐也撞破不了的高墙。

　　季樱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最下方仍旧是她很早之前就发送出去的那两条消息，孤零零的，没有收到回复。一个正在放暑假的现代高中生，会出于什么原因，毫无预兆地失联一整天？究竟是有多重要的突发事件？

　　她忽然一拍脑袋，想起自己不用一直等回复，明明打个电话就能解决。这会儿刚过十点，对她早睡早起的训练作息而言算晚，但一般人应该还没睡。想到这里，她起身来到阳台上，关上推拉门，拨出给许海越的语音电话——

　　叮叮咚咚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直到季樱已经数不清响了多少遍，将这声音听到厌倦的时候，听筒传来“滴”的一声，通话界面自动关闭，屏幕上只留下“对方无应答”几个字。

　　握着手机的指节开始发青。

　　她没有存许海越的电话号码，用社交软件拨打的语音电话，不会像真正的电话那样播报是无人接听、设备关机还是欠费导致的失联，所以连一点胡思乱想的余地也没留下。

　　季樱怀着不安重新躺到床上。外地来参赛的学生都安置在佳兴一中的宿舍里住宿，她的室友已经睡得很熟，而她也该去睡了，睡眠不足同样会影响比赛的发挥。

　　即使他不在现场，她也一样可以顺利完成比赛。

　　季樱这样想着，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

　　决赛日的天气是暑期少见的阴天，虽然没有了恼人的阳光，但乌青的天空像在头顶张开的毛毯，空气中透着暴雨将至的闷热。这是运动员们最不喜欢的天气之一，只是站在塑胶场地上，季樱都觉得皮肤表面有隐形的虫子在爬。

　　在赛会志愿者的指引下，400米决赛的选手们依次来到相应的道次，做赛前准备和调整。季樱布置好起跑器，练习了几次起跑，确定找到感觉后就不再试跑，这具身体已经很沉了，因为紧张，因为太过在乎对手们的表现。她现在更应该做的是调整状态，将精力集中在自己身前的跑道上，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事物。

　　“预备——”

　　广播响起。

　　季樱蹲在起跑线前，用力眨了眨眼，开始了高一学年的最后一场比赛。

　　“嘭！”

　　她起跑、加速、冲向前方。

　　这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会感到由衷艰难的一场比赛。由于陈天驰的存在，这一枪400米从一开始的整体速度都很快。作为高手如云的省赛，四道和六道的选手也能跟上陈天驰的速度，三个人在跑出第一个弯道后就渐渐构成了齐头并进冲在前方的弧线。

　　季樱位于最内道，起跑时排在所有选手中最后一名，这个位置的确适宜观察对手的速度，并随之调整自己的战术。可是当同组选手的绝对实力要比自己强上一个档次的时候，这种观察只会导致她的节奏被打乱。

　　跑到150米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当前配速太快，绝对不可能持续到终点。

　　但400米是全程冲刺型的项目，只要放松一点——哪怕是思维先于身体的放松，都会使力气全部泄掉，这么短的赛程里，不存在用某一段区间调整体力，留待最后冲刺使用的战术。

　　站到赛场上，要拼的就是全部。

　　季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绝不会从精神上率先放弃，即使疲惫和痛楚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她的毅力也绝不会输给它们。

　　可是，败下阵来的是身体状况。

　　再强大的意志力，也要有与之匹配的身体素质来支撑，供氧的极限、肌肉力量的极限……这些不是随着意志强大就能随之凭空变强的东西，否则夜以继日的训练就失去作用了。

　　季樱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困境，最后的弯道前，她感觉全世界的潮湿雨水都黏在她的身体上，变成铅块灌注进她的双腿，变成胶水黏连住她的手脚。她已经失去了判断自己速度的能力，从她的角度来看，自己的每一步都是被放慢了成百上千倍的慢动作，不然为什么每一次简单的迈腿都会让她痛苦至极？

　　来到最后100米的直道上，起跑时的前伸数已被追平，比赛的名次结果在这一刻完全地展示出来。她苦苦追击了一整场，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们离自己原来越远。模糊不清的视野中，一个个矫健的背影奋力朝向终点冲刺，而她最在意的那个选手，这时候已经领先冲线，如此粘稠的天气，她依然轻盈得像飞翔的白鸟。

　　季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跑过的终点线，她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压线冲刺，跑完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躯干在燃烧，大脑在昏迷，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呕吐。她被两个赛会志愿者一左一右架着来到场边休息区，很久之后才清醒过来，这时候大屏幕上她们这一组的成绩都已经播报完毕，在展示下一个项目的选手信息了。

　　她也不是很想看。作为一个运动员天然的直觉让她知道，这枪肯定是跑“崩”了。

　　她和志愿者打过招呼，起身准备往田径场出口走，就在这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刚刚比赛的时候很紧张吗？”

　　这是她最熟悉的声音，像拂过燥热天穹的一阵清风，但在此刻的她听来却更像幻觉。

　　不是因为紧张——

　　季樱在心中回答道。

　　紧张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是单纯的实力差距，而她所有的比赛经历中，都很少有和对手差距如此悬殊的时候，她缺乏应对这种局面的比赛技巧。

　　她想通了这些，却没有力气开口，只是转过身，看见许海越站在田径场的外围，隔着铁丝网对她说话。他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没背书包，发梢不听话地翘起来，暴露了一点匆忙赶路前来的狼狈。脸颊和脖颈上还有些许汗水的痕迹，很难想象，这个平时从不活动的家伙有可能是一路跑过来的。

　　季樱第一次体会到有千言万语梗在心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感觉。

　　“先出来，再慢慢说吧。”许海越说。

　　“……嗯，我去找老师问问能不能现在走。”季樱咽了咽口水。刚跑完比赛，声带颤过之后，连喉咙都是痛的。

　　.

　　季樱和市队的带队老师请示过后，就离开了佳兴一中的田径场。许海越已经来到门口等她：“你想在这里再转一转么？还是现在就回去。”

　　季樱毫不犹豫：“回家。”

　　许海越笑着说：“那就走吧。”

　　季樱先回宿舍收拾东西，既然是借住，离开的时候也要把床铺原模原样地整理好。随后她背着行李，和许海越一起到佳兴的车站，买了最近一趟回乐平的绿皮火车。

　　铁轨在车窗外缓缓移动，暑假期间的省内列车没有多少乘客，能容纳六个人的硬座，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就坐在了面对面靠窗的位置。窗外仍旧是阴天，却也挣扎着还没有下雨，绿皮车厢里没开空调，闷得他们没过多久就出了一身汗。刚刚尚未完成的话题，就在列车当啷当啷的声音里继续着。

　　“紧张么，肯定是有，但我紧张不完全是因为比赛很重要，或者对手很强，更主要的原因还是……”

　　季樱说到这的时候顿了顿，她的紧张，其实是在潜意识里担心那两条没有被回复的消息和没有接通的电话，但既然许海越已经好好地出现在她面前，这个话题她就先行揭过。

　　“我必须承认，现阶段，我和省里的优秀选手们还有一定的差距。”她喃喃着说。

　　“你没有看到自己的成绩吗？”

　　“没有。那时候太累了，完全顾不上看，想起来的时候再看已经来不及了。”季樱后悔地抓了抓头发，“按说就算没在通知板上看到成绩，上午的项目都比完后，应该也会同意打印纸质成绩贴在现场，但我……不想在现场等了，那就只能等到他们在官网传完成绩之后去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传上去。哦对了，教体局的老师可能记了成绩，我问一下……”

　　虽然这场比赛她比得很不好，但刚完赛时的痛苦劲儿过去之后，她还是想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少秒，不然就像没跑这一枪似的。她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准备给老师们发消息问，被许海越打断了：

　　“这样啊，所以你不知道自己的成绩，只是从体感上觉得跑的不好？”

　　“对。”

　　“但你刚刚跑出来的不是一个很差的成绩，虽然没有PB，但也是全场第四名啊。”

　　“等等，”季樱惊讶地说，“这么讲，你看到我的成绩了？”

　　“当然，虽然我的视力不算特别好，但是提示板上的字还是看的清的……”

　　季樱往前探了探身子：“我跑了多少？”

　　“1分03秒65。你是第四名，和第三名差距也很小，但和前两名的差距就大一些了，第一名的陈天驰用时1分00秒75，第二名也是实验中学田径队的学生，今年高二，成绩是1分01秒26。”

　　季樱思索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成绩还算可以接受，是我错误估计了。但是这次跑的时候我觉得身子很沉，跑完之后比市运会决赛累了不知多少倍……而且暑期集训的效果一点也没体现出来，好像又回到放假前的水平了……”

　　“任何选手都不可能一直PB下去的，越往前走，越难提高成绩，有时只是0.01秒的提升，都要耗费数年，甚至是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天堑。比赛时的状态、心态、竞技水平等等，也都会影响比赛成绩，所以成绩有起伏太正常了，我认为不需要过于注重单场比赛的结果。我赶过来的时候，比赛应该刚开始，但我没来得及按表，只用肉眼看了比赛，推测这场比赛里你的主要问题是体力分配。”

　　“400米虽然是全程冲刺的项目，但也要有控制速度的意识，尤其是在最内道追击时。以全程均匀的高速去跑，跑出来的成绩一定比前程高速冲刺导致之后缺乏体力的成绩要好。在更长的距离上，比如800米、1500米之类的项目，体能分配更是重要的比赛策略，只用一腔的韧劲去跑，当对手实力过强时，节奏就会被打乱。”

　　季樱轻轻点头。许海越的赛后分析和她朦胧间察觉到的差不多，但他能用更准确的话语描述出来，她就可以更深刻地记住。

　　“集训的成果也不会白费的。跑过的每一步都在无形之中铭刻在身体之中，总有一天会成为你奔跑时的助力。”

　　“嗯。”季樱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窗玻璃上已经开始落下斜斜的雨丝，顺着风向上爬。

　　“然后，我要和你说明一下为什么今天才到佳兴……”

　　说到这里的时候，许海越发现对面的女生立刻坐直了，双眼也直勾勾地盯着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