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枫千羽

47、途中01

　　郭强关上办公室的大门，走到窗边，对着窗户上反射出来的镜面整理衣领。九月正是乐平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窗外大雁南飞，天高云淡，深蓝色的天穹让他想起假期中和家人一起在高原地区旅行时的见闻，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做了三十多年的教师，终于在退休之前荣登校长职位，在寸土寸金的乐中校园里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面积不大，但却是单人办公室，位于教学楼最顶层，一年四季都享受着最好的采光，也极少有人会来这里叨扰。

　　舒坦地坐在沙发椅的中央，郭强拆了一包携楼兰的特级龙井，倒上热水。白雾从茶杯口窜出，来到他欢喜的脸上。

　　的确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刚送走的那一届高三毕业生，一本录取率来到了史无前例的24%，这让他在市教体局开会的时候，被一句又一句的赞颂夸得油光满面，整个人也飘飘然起来。而且这一年，在乐中素来薄弱的文体活动这方面，也有一个高一学生拿下全市运动会冠军，这下谁也不能再说乐中就是一群只能学习的书呆子了吧，素质教育明明颇有成效！

　　新学期正式开学的第一天，又一届升入新高三的学生要带，做老师就是这样，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周而复始。这人上了年纪，没有以前有拼劲儿了，但万事还是得开个好头，所以他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办公室，学校里估计只有保安比他来的更早——

　　“咚咚咚。”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惊得郭强打了个激灵，手腕那么一抖，几滴热茶就洒到他刚干洗完的衬衫上。

　　谁会来这么早，还直接找到他的办公室里来了？他一时间想不出来。

　　郭强暗骂一声，拧着眉毛，准备起身去开门时，敲门声又响了一遍，短促又克制的节奏，和上一次敲门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忽然来了脾气，又坐回沙发椅里，喊了一声：“进来！”

　　敲门的人是个学生，穿着校服外套，光看长相也是一副学生样，带着老实的黑框眼镜，头发比板寸略长，梳理得整齐。身量不矮，但是很清瘦，宽大的外套罩在他身上，有种罩着个麻袋似的，不合时宜的滑稽感。

　　他推门而入，径直走到郭强刚安置好的手工科檀木桌前，举止从容，但郭强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锋利的味道，就好像他这趟来，是带着极为明确的目标——虽然也不忘轻轻地将门掩上，大门和门框相触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你是哪位？”

　　郭强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杯，警觉地抬头问道。

　　少年的声音不卑不亢地响起：

　　“老师您好，打扰了，我是高二五班的许海越。”

　　.

　　初秋的风轻轻扬起窗帘，在课桌上洒下明亮的树影。

　　“早上好！”季樱放下书包，拉开凳子坐下，不忘和同桌的顾曦打招呼。高二开学第一天，她就一如既往地早起来自习了，不愧是每天都最早来教室的人。

　　顾曦合上手中的书：“早，你没和许海越去训练吗？”

　　她知道季樱每天早上都会训练，这会儿时间太早，不像季樱平时回教室的时间。

　　“哦，他临时说有事，早上的训练取消了。我自己跑了几圈就来教室了。”季樱探头往顾曦桌上望去，“你在写什么？这好像不是留作业的那本练习册……”

　　“是期末考试的题目总结。”

　　顾曦将本子轻轻放在季樱桌上：“期末考试结束不是马上就放假了吗？所以学校从来不讲期末试卷上的题目，高一上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还以为开学之后会讲呢。这次我吸取教训，暑假的时候把期末试卷上不确定的题目都推演了一遍，相关的知识点也整理好了。你要不要也看看？”

　　季樱望向桌上的单线本，顾曦的字迹向来清秀工整，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好学生的笔迹，数字和英文字母也写得十分饱满，整齐得就像印刷出来一般。本子的下边沿用不同颜色的荧光标签标明了科目，解题过程也写得极为详细。

　　“我有一个问题，”季樱犹豫着开口，“你是将试卷上的所有题目都做出来了吗？这是不是意味着，考试的时候，如果你没能写出来，仅仅是因为时间不够呢？可如果是我的话，我认为绝大多数题目，不论给我多长时间，我都不太可能做得出……”

　　身畔的女生怔怔地看了她几秒，抿嘴笑了：“你在想什么啊。肯定不是每道题目都会做呀，只能说，能够不限时长地将一道题做出，是在考场上也能做出的基础条件。不过考试时还会遇到其他情况，比如时间不足、状态不佳之类的。事实上，以期末试卷的难度，我也有很多题目一知半解，不过既然放假了，我可以上网搜题，可以在一些聚集了热心人的网络社群中提问，也能联系老师和重点班的同学……通过各种方式将题目弄明白。”

　　季樱若有所思，顾曦的话让她想起许海越放假的时候也会上网看预习网课，她知道他很少在网上娱乐来打发时间，但他却会主动利用这一工具，作为汲取知识的一种渠道。

　　果然优秀的人身上是有共同点的。季樱回想起自己惨淡的期末成绩，叹了口气。她拉开书包，在里面翻找半天，掏出了放假时就塞在里面的期末试卷，将皱皱巴巴的它们摊开。

　　“这个本子，能不能先借我看一段时间？”她艰难地开口。纵使对学习再提不起兴趣，既然已经定下了要冲刺高水平运动队的目标，就必须要将那条文化线一齐通过。

　　顾曦颔首：“当然可以，需要看多久都行，我把这些题目整理完之后，就对它们很熟悉了。而且你有任何问题也可以问我，就像刚刚说的那样，学习不是一个人的事——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无论问我多少问题，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

　　她话音未落，就已经被季樱从身侧抱住，脸颊“唰”一下变得通红。

　　季樱在她耳畔大声说：“谢谢你！”

　　顾曦不好意思地拉扯着衣角，她以前就知道季樱有话直说的性格，但过了一个暑假，她好像更开朗、更自信了。

　　.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要每天夕会和新闻联播的时间，用来给你们班上那位同学训练？跑步？”

　　郭强感觉自己的眉毛在飞舞，嘴角在哆嗦。他不怀疑自己幻听，因为面前的学生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楚，他像是早就将这一切话语组织和排演好了，就等着开学第一天，直奔自己的办公室具陈前情。

　　这的确是许海越的目的。在和季樱一起决定要以体育特长的方式参加高考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目前的训练时间还不够。那些在高中阶段，以体育特长生身份参加学校训练的学生，每天至少有三个小时的完整训练时间，而他们一早一晚的训练，相加也只有两个小时。

　　午休是用来恢复精力的时间，十分宝贵，不宜用于训练。他就盯上了晚自习之前的这段时间，班里常常是嘈杂的，用来学习效果一般，倒是可以和晚上的训练连在一起。这样，至少基础的训练时长可以达标。

　　但想要用这段时间来训练，必须先得到老师的准许。

　　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走到这一步后，不得不向外界伸出求助之手了。

　　“是的。”许海越点头。

　　郭强深吸一口气，这股气息好像直接粘滞在他喉咙处，上不去也下不来似的，这导致他直接猛拍了一把身前昂贵的檀木桌，茶杯的杯盖也被震得弹跳起来：“跑跑跑就知道跑！能跑上清华北大是怎么的！”

　　他这一嗓门用功不小，但是面前的学生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让他更是生起一肚子气。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那个学生怎么没来，就你自己来的是吧？那你干嘛来找我？高二五班的？你们班主任是高志国吧，去找老高，去找你们徐主任，怎么着，他们都解决不了，不能同意吧？那你这大清早的就来找我能有用吗？”

　　许海越嘴角暗中抽了抽。郭强这一串连珠炮弹似的问题，纵使他事先准备过，实际面对起来的时候也不免有些懵。好在他也想过说辞：“是啊，我没有找过高老师，也没有找过徐主任，但我猜测他们多半是不会同意的，就像您大概也不会同意一样。”

　　“那你的意思是？”郭强翘起腿来，反而开始觉得这学生有点意思。

　　“就算他们不同意，我也不会放弃，必定会沿着路径一步一步向上说明——所以不如节省前面这些步骤，直接来找您，因为您的认可是最有效的。”许海越冷静的说，“以及，我想先回答您刚刚提出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自许海越踏入这间办公室开始，郭强第一次愣住了。

　　“她可以靠跑步考上清华北大。”

　　许海越放满了语速，每个字都咬得很坚定：“她只用业余时间训练，花了半年时间就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她需要更多的训练时间，因为她完全有能力与天赋，在高中剩余的时间里冲击一级。”

　　“一级运动员可以报名清北的高水平运动队，通过校测后，高考成绩只要达到本科线就可以被录取。您希望在两年之后看到乐中历史上第一个通过体育特长考上清北的学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