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枫千羽

7、起跑07

　　最初的一百米，季樱首先感到的是身体的轻快和自在。

　　两个月以来，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乐平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冬冷夏热，夏天跑步的时候，人要和濒临中暑的反胃感与浑身黏腻的汗水做斗争，人体就像一块吸了水的海绵，会怀疑身体为何能沉重到这种地步。到了冬天，身上里外三层的厚实衣物先构成了重量的一部分，随后是在严酷寒意中更难活动开来的关节和韧带，更难进入兴奋状态的神经系统。天地墨黑，光线晦暗，如乌云压在心口。

　　唯有此刻感觉不同。也许是许海越言之凿凿又过程繁冗的热身真的起了作用，亦或者是长期坚持训练的开花结果，漆黑的夜色中，奔跑时的季樱完全看不到眼前的事物，也听不到周围环境中的声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跑步本身，仿佛这是从人类诞生之日起便保有的本能。当她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经奔跑到操场另一侧的中段，赛程只剩下二百多米。

　　疲惫渐渐涌上身体，双腿逐渐变酸，胸口的沉闷蔓延开来，这才是400米的常态。时至今日，400米依旧被许多田径爱好者认为是最困难的田径项目之一，它介于短跑和长跑之间，近乎苛刻地要求选手将无氧运动的持续时间延长到人体极限，对速度耐力的要求极高。普通人完成100米的冲刺就会觉得双腿发酸，更别说是冲刺400米了。即使再出色的400米选手，跑到后半程也会戴上“痛苦面具”。

　　来到这个阶段，季樱只能用意志与身体本能做抗争，忍受着胸口的疼痛和燃烧的喉咙，抵抗着沉重的双腿和无力的手臂，每坚持一瞬，都能再迈出几步，去往终点的路途，就是被众多这样的瞬间串联而成。

　　她全然不减速，一头撞向终点，也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上，双掌撑地弓着背，勉强支撑住了身体。眼前氤氲着一片白雾，她什么都看不清，唯有心跳和喘息的声音震耳欲聋，汗如雨下。

　　许海越来到她身边，向她伸出手：“不要立刻停下，慢慢走两步。”

　　季樱搭上那只冷白纤细的手，那只手一直在冷气里握着秒表计时，季樱滚烫灼热的手掌覆盖上去，像攥住了一块冰。她用力站起，因为身子太过沉重，带得许海越也向前踉跄了两步，而季樱站稳后就立刻松开了他的手，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每次认真地跑完400米后都是这种状态，季樱早已适应，喘得说不出话，她就直勾勾地看着许海越的眼睛，相信对方一定能理解她想要说什么。

　　“1分07秒61。”许海越立刻开口报出季樱此刻最想知道的东西，“不论用什么计，怎么计，都肯定达三级了……非常出色的成绩。”

　　季樱弯下腰，用双手撑着弯曲的膝盖，满是汗水的脸上是控制不住的喜悦，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让她的五官舒展开来，眉眼弯弯，眼底闪烁着壁挂灯的冷光，璨如星海。

　　许海越看着这样的她，唇角也有笑容一闪而逝：“PB可以刷新了吧？”

　　“嗯……这个不算，等我有机会参加正式比赛的话，再用那个作为我真正的PB吧！”季樱抹了把汗，趁着身体余有热度，在草坪上拉伸起来。

　　话虽这么说，但她语气里的雀跃是藏不住的。漫长的两个月，她的速度终于又有进步，随着酸痛和疲惫的感受逐渐褪去，运动产生的内啡肽将两个月来的压抑情绪一扫而空。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明明400米奔跑时如此痛苦，有如在赛道上燃烧生命一般——她也还是无法停止奔跑。

　　因为奔跑时，为了超越自我、追寻极限而感受到的痛苦，其实并不令她痛苦，反而甘之如饴。

　　因为只有跑完400米后的那份喜悦最漫长，也最充实。

　　“去吃饭吗？”季樱收好秒表，将外套披在身上，神采奕奕地向他发出邀请。

　　许海越渐渐有点懂得季樱了。笼罩在这样快乐的心情之中时，无论身边站着的人是谁，她都会一致地提出这个请求，因为她就是这样，坦率，自我，永远向前看。他听见自己答应的声音，然后看着季樱走向食堂的背影，抿唇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但他发觉自己好像开始有些贪心了。就像刚才看着她用自己野路子的方式拉伸时，他虽然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忍住了指导欲望，因为他在想，可以下次再将拉伸的方式教给她。就像刚才他除了计下全程的用时，还暗地记住了她每个100米所用的时间，季樱跑那一圈的时候，他就是不断地抬头看人、低头看表，否则将握着秒表的手放在口袋里就好了，不必忍受僵冷的寒气。但想要令成绩更进一步，将每个百米的用时拆解出来，逐个提高是必要的过程。

　　还有400米的标准蹲踞式起跑、途中跑、弯道跑、各个阶段的技术要领，还有科学的训练方法，运动员的饮食与理疗，以及赛场之外的种种……

　　如果还有下次。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掌握的知识并非无用之用，因为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跑步而收获如此巨大的幸福。

　　帮助她变得更强，是否也是守护这种幸福的一种方式？

　　——在田径场上，如此稀有而宝贵的幸福。

　　.

　　周末的食堂，菜品种类比平时还要稀少。季樱伸长脖子眺望LED显示牌上高亮的今日菜单，远远地就叹了口气：“现在才懂得什么叫做‘看一眼就饱了’”。

　　中考的时候，季樱发挥神勇，历次模考都只能在学校里排到中等偏上的她，竟然直接超过了乐平高级中学的录取分数线。她原本的目标只是直升初中的高中部而已，这下忽然有了在众多学校中做选择的权力，于是报考前，她特地在本地常用的论坛上查看了各所高中的风评。乐中的高考成绩自然是一骑绝尘地领跑全市，然而所有就读过这所学校的学哥学姐，都会心有余悸地留下这样一句评价：

　　“想减肥可以来，馋的话就别来了！”

　　“这辈子都不想再吃第二次的食堂，我竟然吃了三年，好想穿回去看看那时候的自己怎么活下来的。”

　　“新生吗？右转‘乐中如何藏零食饮料’这个帖子谢谢。”

　　“楼上的，警惕郭主任钓鱼执法！”

　　高中最重要的应该还是学习，而且她对饮食好像也没有那么高要求，普普通通的家常炒菜她就很满意了，堂堂重点高中的食堂，再可怕能可怕到哪去？所以季樱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报考了乐中——然后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对这座食堂生出了极强的逆反与恐惧心理。

　　许海越眯起眼睛：“有什么菜？”

　　他虽然戴着眼镜，可眼镜的度数早就不够用了，也没有时间去换一副，看电子显示屏上的红字完全模糊一片，没想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季樱竟然能一眼看清。

　　“烧鸭拼时蔬、土豆红烧肉、椒油快菜。”

　　季樱说完下意识的地看了身畔男生一眼，那张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脸颊上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再淡漠的人听到学校食堂的菜谱时都会露出一丝活人气息。

　　“这不是和昨天完全一样吗……”许海越有气无力地说。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猜想，食堂该不会在给他们这些周末也不回家的住宿生吃剩饭吧……

　　“不完全一样啊，昨天有六种菜，今天只剩下其中三种了！”季樱强打精神，“用你们喜欢的话来说，今天的菜谱是昨天的，真子集。”

　　两人视死如归地端着餐盘坐下，季樱注视着圆形铁盘里浇在米饭上、无法判断成分的酱黑色物体，和许海越很默契地都没有动筷子，但下一秒，“咕噜”一声从季樱胃里传来。

　　因为保持运动的缘故，季樱的饭量比一般同龄人要大很多，她餐盘里米饭的体积大概是许海越的三倍，堆成了一座小山，此刻锻炼后的饥饿涌来，即使配菜很倒胃口，她也只能开始动筷。往好了想，不吃饭会很饿，吃饭的话，至少这菜里没毒，快点吃完就能减少痛苦的时间。

　　许海越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季樱狼吞虎咽，自己的饭菜几乎没动，他本就没什么食欲，食堂显然也起不到任何促进作用。放在平时，他早就该回教室学习了，或者从刚刚吃饭的时候就开始看单词本。但他这次下楼匆忙，什么都没带，也没有要起身的打算。这时候他好像把那些事情都忘了，只记得刚刚在田径场上想的种种。

　　见到季樱盘中饭菜见底，他觉得是时候问出这个问题了，问题的答案将直接决定他平静无波的高中生活是否会发生某种结局未知的转折。

　　“季樱。”

　　对面女生放下筷子，抬头看他。

　　“你跑步的目标是什么？”

　　季樱没有半分迟疑，脱口而出：“更高、更快、更强。”